图文/王海【部分配图源于软件】
今年十月八日,秋雨霏霏,山树苍郁,笔者与闫老师随一位王姓文化志愿者沿着湿滑陡峭的傍崖石板路走进了空无一人的“栳斗”型山坳。随后便三步一停,五步一歇地攀上了半山腰处的一个崖坎平台——这里就是深藏大量历史故事的云岩古寺了。
冒雨出游当然是想读庙碑,阅古寺,但主要还是想看看这里幽静苍郁的山谷景色。
这处山谷名为“磕头沟”,沟口之外就是以“磕头沟”为名的小村,是平谷刘家店镇孔城峪的附属村。由于明清时期的刘家店周边村庄多属“怀柔县寅洞里”。所以与其相关的一些历史在怀柔旧县志中多有记载。清康熙《怀柔县志》曾把这条沟谷周围的山地记称为“栲栳山”。
“栲栳山”之称,属于“地物型地名”,因其四周被陡峭或近乎垂直的山体环护,其间那被封闭的山坳就成了“栲栳”的形状,周围的山也就叫了栲栳山。
“栲栳”是旧时用柳条编制,近似“斗”型有提梁的装具。华北地区俗称其“栳斗”。多用于农事耕播盛装谷种,负责撒种子的人以左臂挎挽,跟犁撒播。
如果自高俯视,栲栳山谷中那形似“栳斗”的山坳就是今人俗称的“磕头沟”了。
辽宋时期在沟谷西侧半山岩壁上曾建有洞窟型庙宇,明景泰年又于旧址重建了并获皇帝赐名的“云岩禅寺”。
庙址所在,地势奇绝。如登临寺前南北两山遥看,或放飞空中摄像,就可总观悬贴在崖壁上的寺院了。
清《怀柔县志》以及清末文人曾有十数篇首诗文记述了栲栳山风光以及寺庙悠久的历史。
数百年前的栲栳山曾以“峰峦环拱,聚气藏风”的独特地貌,让很多宦游文人束起长衫,沿着高陡细小的山道登上寺庙院台,释燥心于幽谷,观岩崖之苍然,或作诗以抒怀,或留墨于岩壁。
据平谷文化工作者不完全统计,在寺庙周边山洞、崖棚等石壁上有金元明清历代题诗题字三四十处。最早的是金明昌三年五月,中都王■■的“大兴府北岸,山长水远……”。
昔怀柔今平谷的栲栳山或说磕头沟北距丫髻山仅四五里,在金元至明末,这里的寺庙名气远大于丫髻山的碧霞宫。丫髻山寺庙群兴于明代后期,至清康熙朝才声名鹊起。
无疑,古人钟情栲栳山的景致当然是因为这里岩崖沧桑,树草丰茂,曲径盘桓和谷静寺幽。
在百年来的近、现代建设中,其他很多自然景观都在钎镐和炸药中面目全非了。而今只有栲栳山谷的磕头沟古意依然,这也就是数百年前的朱墨题字能保留至今的原因了。
虽然栲栳山的景致有独特之美,要是用文字准确描写还真得有一定文字表现能力。笔者当然没这能力,只能通过对不同时期以栲栳山和云岩寺为意象的十数首古诗粗略赏读,以领略一下古人们的山水情怀了。
先从容易理解的清末怀柔文人刘庆堂的纪行诗说起。
清末怀柔文人刘庆堂的五首云岩寺纪行诗,以通俗的语言写尽了登山览寺的真实感受。而康熙末年怀柔知县吴景果与蠡县知县浦文焯的数首题咏,则是从宏观上状写了古寺的风貌。
刘庆堂以诗纪行,步步录实景,句句蕴古意。没有华辞丽藻全是“写实”。他把攀登栲栳山途中的崎岖、古寺的深幽、遥望时的壮美与险峻、登临庙院前的幽谷峻岩依次铺展开来。
这些诗句既是清末栲栳山风景及古寺风貌的“写真快照”,更蕴含了灵山幽寺千年的文化余韵。
“崎岖鸟道几之玄,俨若蚕丛九折然。勉强攀登频惴惴,难行真似上青天。”
刘庆堂在《上云岩寺盘道》中,用“鸟道”、“九折”、“上青天”三个意象,层层递进,极状了登山之路的险峻与空寂——诗里的这个“鸟道”既深蕴着佛教中的“至道寥廓”,如空中鸟迹般的境界,又是对山谷壮丽险峻的形容。栲栳山的“鸟道”就像蜀地“蚕丛”古国的险路那样蜿蜒盘旋,每迈一步都让人惴惴不安。
刘庆堂在《其二》中,进一步状写登山时的不易:“弯环险路几盘纡,扯拽行来觉气吁”,读这句诗时,我们就会想见出一个仄着身子、不时调整着体位、手抓荆条、气喘吁吁的人物形态。
直到刘庆堂踏上最后一个台坎,迈进庙院才算舒了口气。尽管劳累如此,诗人仍顾得上自嘲:“讵同佛印窘髯苏”。那意思是,自己可不像佛印禅师调侃苏东坡登山入寺时的那个样子。
栲栳山磕头沟山路的曲折陡险,在康熙年间吴景果的《栲栳山四首》中更为具体,其中的“百叠登岩凿磴通”,就直接告诉人们,这里的山路虽然高陡,但已被人工凿錾成一级级石阶石蹬了。
可浦文焯在《前题三首》中,却和刘庆堂一样是通过动作来表现的:“百折烟萝手自扪,寺藏岩穴不知门”。虽有登山台阶,可能是高低不一,同样需要抓拽藤蔓,才能在百折盘桓中攀到古寺的山门。
从康熙末到刘庆堂访栲栳山时,已过去了一百九十多年,云岩寺的盘道依旧险峻,因为那时路外侧没有护栏。等到近日笔者与闫老师前去攀登时,那些台阶不但经过精心修整,临壑的外侧都设有仿木栏杆,上下山安全了许多。尽管如此,那天由于冷雨不停,石板路滑,志愿者小王见穿皮鞋戴眼镜的闫老师俨然一位没走过山路的退休老干部,生怕其跌倒摔伤,就暖意地一路辅助保护。
其实,栲栳山磕头沟所谓的盘迂险峻只是在古诗文里,但和现在其他很多自然景观相比“险”得并不厉害。
栲栳山在古诗文中的“险”,主要是反衬着山谷的“幽”,也暗含着古寺“藏深山”远离尘嚣和文人的一时避世怀古之情思。
“山腰古寺号云岩,远隔尘嚣总不凡;曲径攀来丹壁止,层层殿宇半空嵌。”
《咏云岩寺》,记录了刘庆堂登山后的“惊喜”。诗中的“古寺”,就是诗人此次欲拜访的栲栳山云岩寺。
此时距明景泰帝赐名“云岩禅寺”已过去四百余年,距成化年间重修也逾三百年。寺庙虽历经沧桑,却因“远隔尘嚣”而古韵依然。最可观的就是“层层殿宇半空嵌”。这句诗是对云岩寺特点最精准的概括。
明景泰年越南籍太监阮让,在辽金古寺观旧址上修建的云岩寺,是依靠着栲栳山的丹崖峭壁重建的。
“丹崖峭壁”语,是对栲栳山沟谷周围那赭红色岩壁准确的再现。而那山寺就像在半山腰的空中嵌挂着。
刘庆堂的这处描写与一百多年前吴景果“嵌空佛宇巧藏风”遥相呼应。由此可见。从康熙年到清末,云岩寺“嵌于山岩”的建筑奇观一直是古代文人难舍的诗文意象。
明代历世四朝的太监阮让,在督理“三河马坊草厂”时,他发现了草厂稍北,怀柔境内的辽代古寺遗址,而且山形地势十分完美,想以此地作为自己去世后的安身之所。随即就像许多有财力和势力的大太监一样,就修建了“远隔尘嚣”的云岩寺,顺便营造生圹,以为离开皇宫后可作为寺外护持僧安度晚年。
明代早期的“三河马坊草厂”都是由御马监掌印太监提督管理,嘉靖中期以后才由户部设分司负责。据平谷文史专家李立民提供资料,当时阮让督理着京东五六个马坊草厂,大多都在昔属三河县今为平谷峪口镇内,当然丰润也有。又因为明代的峪口接壤怀柔寅洞里,所以阮让才得以发现并重了建栲栳山云岩寺。
时至清末,王朝不断更迭,寺庙渐毁,但地处栲栳山坳的云岩寺因盘道险峻依旧清幽,仍是刘庆堂等文人心木中“总不凡”的净土。这里的“不凡”,当然包括自然山水以及人文古寺的不凡。
刘庆堂登山诗侧重于盘道和古寺的“景”,而《倚寺垣远望》和《登楼》似乎是偏重于记“情”。
当久处书斋的刘庆堂站在庙院前的危崖石坝台上,漫目千仞沟壑和那赭红色崖壁以及山下的景色时,心底当然会涌出一缕压抑已久突被释放的自由与喜悦。
“暂倚危垣忐忑多,迎眸尚觉障岩阿。下临绝涧深无极,俛瞰其如恐坠何。”
在《倚寺垣远望》里,他靠着寺庙院前的危墙,心里满是不安,眼前是遮挡视线的岩壁,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涧,低头朝下一看就有种恐坠深渊的感觉。这种“忐忑”,既是恐高的本能反应,也是对山势奇峻的曲笔赞美。
而《登楼》,则将情绪从“恐坠”、的“忐忑”转向了高远的“开阔”:
“石磴棱棱拾级升,嗟峨宝殿入云层。欲宽眼界花生眩,望远应知最上乘。”
踏着一级级石磴,登上岩壁顶层的寺楼殿宇,置身于云雾缭绕的大殿,诗人很想从高处远望那令人心旷的景致,然而远处的景致斑驳有点目不暇接的眼花缭乱,看不出有什么特色。
由此看来只有登楼“望远之后才能对比出云岩寺所在的栲栳山才是最具游览价值的好地方。
相对于刘庆堂诗中纪行的个人体验,康熙年间吴景果、浦文焯的诗意就显得有些宏阔了。
吴景果在《栲栳山四首》开篇就说:“游人只爱丫峰好,谁识幽奇在此中。”
丫髻山是时属怀柔的京东名山,尤其是清康熙以后,丫髻山作为京师道教圣地名扬华北。无论远来的游人还是近地社民几乎无人不知,但很少有人知道附近栲栳山云岩寺更是一处“幽奇”之地。
诗中的这个“幽奇”,既是指山地的幽静和地貌的奇特,更包含了深远的历史文化。而刘庆堂写“曲径攀来丹壁止”,只写了“幽”;吴景果则写出了“奇”:
“红光涌现遗灵蜕,塔记犹存栲栳砖”、“花石斑斓画不如,先朝敕赐焕庭除”。
这里的“灵蜕”,可能指古寺最初的创建者辽代义深禅师的遗骨;“栲栳砖”就是镌刻着辽代古寺所在地的栲栳山名称,以及寺庙由来和“塔主”生平事迹的砖塔铭。
“先朝敕赐”则是直指明代庙宇重建后,景泰帝为寺赐名、赐藏经的往事。
江南文人并以史学见长的吴景果作为怀柔知县,当然比刘庆堂更熟悉历史,吴景果的诗像文献索引一样,掀开了刘庆堂“层层殿宇”背后的历史故事。
这座云岩寺并不普通,而是大太监主建,皇帝赐额,名臣撰碑文的“名寺”。浦文焯诗直截了当,“翠珉绿字相辉映,半是三元宰相书”,说云岩寺的碑刻,有一半是明代“三元宰相”商辂撰写的。
商辂是明成化年间为云岩寺写重修碑记的内阁大学士,这一句直接把古寺与明代高官的文脉联系起来,印证了云岩寺在怀柔古代历史上的重要地位。
吴景果和浦文焯的诗,都提到了云岩寺的创建人越南籍太监阮让。吴景果的“交南中贵珥丰貂,征镇勋庸历四朝。瘴雨蛮烟归竁日,一坏战骨草萧萧”,即是。
这里的“交南中贵”就是太监阮让:“交南”即越南,“中贵”是太监,“珥丰貂”即“貂铛”,古代借指宦官。阮让历经四朝,在南方平叛,最后尸骨归葬云岩寺西侧,到清代阮让的坟茔已是荒草萧萧了。
这几句诗,是对刘庆堂诗中“古寺”二字的最好注解。刘庆堂只看到“山腰古寺”,却未必知道这座寺的背后,还包含着阮让从“得宠”到“失势”的一生。
景泰年间,阮让受皇帝宠信,建寺、获赐三河马厂地以及三河“兔耳山”特色石材。天顺年英宗复辟,他因受景泰帝宠信而被留在南方,不久去世,随之寺田被夺、庙宇颓毁;直到成化年间,阮让的同事好友潘太监才奏请重修。
从康熙到清末,阮让的故事很少人知,但云岩寺的殿宇、寺垣、石磴,都留着他的痕迹。刘庆堂“扯拽行来觉气吁”的台阶,就是阮让当年凿建的石磴;他“暂倚的危垣”,也是当年留下的坝墙。
刘庆堂与康熙年间诗人的诗作,看似是对云岩寺的题咏,实则是对怀柔历史文化的记录。这座古寺,就是一部史书,从辽代檀州或顺州所领的怀柔县,到明清时期的怀柔,云岩寺既能反映出不同时代怀柔的面貌,也能串联起古今怀柔的文化脉络。
无疑,明清时期的栲栳山云岩寺是怀柔东部重要的文化地标。新中国成立后,孔城峪村一带划归平谷,但云岩寺碑碣上的“怀柔记忆”在今天平谷刘家店镇从未消失。
当年刘庆堂作为“怀柔文人”,写云岩寺自然带着对家乡地标的情感。吴景果作为“怀柔知县”,则从地方官的角度,曾关注过寺产的恢复和历史文化传承。他们诗文中的云岩寺当然是平谷的文物古迹,但也是怀柔历史文化的一部分。如果想了解御马监太监越南人阮让的故事可粗览本号另文:《怀柔旧县志中的越南籍太监阮让与云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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