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地脚踏在长安城南晨雾里的青石板,脚步声在古柏的虬枝间轻轻回荡。我的此行之地,不为踏访盛唐的残碑断碣,不为寻觅荐福寺的晨钟余韵,只为赴一场与小雁塔的千年之约。
说到这塔的名字,可以说便自带三分特别的温润,不似大雁塔那般赫赫扬扬,如披甲戴冠的史官,将贞观的雄才、开元的盛景全都刻进棱角分明的砖石,沉甸甸压着千年流淌的岁月;小雁塔座落在偏安荐福寺的红墙之内,名字里藏着家常的软语、娟秀的风姿,像一位低眉浣纱的佳人,于车马喧嚣处守着一份静,又似一位煮茶论道的隐士,在时光流转中藏着一份禅。
然而,我的心中彻底的明白,此番的叩访,不为领略这份秀色,只为探寻一桩缠绕它千年的谜题。不得不说,多少年这谜题里藏着大地的喘息、时光的魔术,藏着砖石与灵性的对话,近乎神异,却又真切得让人心潮澎湃。
这是一座十分典型的密檐式古塔,青灰色的砖石在金色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轮廓勾勒出一道柔和的抛物线:从宽厚的基座向上,逐层收束,如美人束腰般窈窕,却不失松柏立根的端庄;如老者垂眸般沉静,却藏着孩童般灵动的弧度。它静静伫立在那里,像一尊穿越千年的玉佛,砖石上布满斑驳的风霜。
那是岁月啃噬的痕迹,是时光流淌的印记,是风雨冲刷的勋章,更是无数双目光温柔抚摸的温度。绕着塔基缓缓踱步,指尖掠过冰凉的砖石,仿佛触碰到了唐时的月光、明时的清风、清时的尘埃;目光流转间,终于在底层北门的楣石上定格。那方青黑色的刻石,被时光磨得发亮,便是开启所有谜团的钥匙,是破译古塔千年心事的密码。我仰起头,一米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刻石上,那些模糊的字迹忽然变得格外的清晰,犹如跳动的星火,我一字一顿,在心底默念那段跨越百年的记载:
“荐福寺塔肇自唐……明成化末长安地震,塔自顶至足中裂尺许,明澈如窗户,行人往往见之。正德末地再震,塔一夕如故,若有神合比之者。”
寥寥数语,可以说却似一把火种扔进干柴之中,瞬间点燃了想象的荒原。我仿佛清晰的看见,几百年前的那个白昼,晴空骤变,日光失色,大地如一头暴怒的巨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房屋在摇晃中轰然倒塌,尘土如黄龙般卷过街巷,哭喊与尖叫撕裂了长安的宁静。浩劫过后,尘埃落定,惊恐未定的人们扶老携幼,在一片片废墟中寻觅生机,蓦然抬头,却见那尊日日相伴的古塔,竟从顶至底豁然裂开一道尺余宽的缝隙。
那缝隙,如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刻在长安的天际,诉说着大地的暴怒;如一扇幽邃神秘的秘窗,通往塔的心脏,藏着岁月的秘密;如一道晶莹剔透的玉带,将塔身一分为二,折射着日光的璀璨;更如一声无声的叹息,道尽了砖石承受的千钧之力。日光从缝隙中穿过,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似跳动的琴键;清风从缝隙中肆悥穿梭,发出呜咽般的低吟,似古老的歌谣;流云从缝隙中掠过,似在窥探塔内的过往,又似在抚慰砖石的伤痛。
这裂痕,自然而然的成了长安城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成了百姓口中代代相传的异闻,成了文人笔下反复提及的传奇,更成了时光留给世人的第一个惊叹号。然而,更奇的事情还在后面。又一场地震席卷而来,没有将残破的塔身彻底摧垮,反倒在某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如一双无形的巨手轻轻相拥,如一位高明的匠人细细缝合,如一阵温柔的春风悄悄抚平,如一滴凝露缓缓浸润。那道狰狞的裂缝,竟在一夜之间悄然地抹去,古塔“一夕如故”,重归完整,仿佛从未经历过那场浩劫。那一个“若”字,用得极妙,是凡人对天地神力的揣测,是世人对超然奇迹的敬畏,是文人对未知奥秘的留白,为这桩奇事添了几分朦胧的诗意,让每一个听闻者都忍不住驻足遐想。
这并非故事的终点,而恰恰是一段传奇的开端。当我埋首图书馆的故纸堆,在泛黄的书页间尽情的追溯这古塔的过往,在卷帙浩繁的记载中寻觅它的踪迹,才发现它的“乍分乍合”,竟是一出循环上演的千年话剧,一部写满奇迹的时光史诗。清人的笔记里,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另外两回震撼:嘉靖乙卯年,大地再度颤抖,雷声般的轰鸣时时撕裂长空,塔身随之开裂,如壮士断腕般决绝,却不见丝毫颓败。
癸亥年,地脉微微悸动,如一声轻唤,裂缝便悄然弥合,如久病初愈般安然,更添几分温润。康熙辛未年,更令人称奇的一幕发生了。塔身的裂开,没有伴随地震的轰鸣,没有惊动世间的喧嚣,没有掀起半点尘埃,只是在一个寻常的清晨,或是一个寂静的黄昏,它仿佛感知到了大地的疲惫,或是自身的悸动,便悄然开启一道缝隙:似在呼吸天地间的灵气,似在叹息岁月里的沧桑,似在回应众生的祈愿;而后,它耐心等待了三十年,任凭风吹雨打,任凭日月轮转,直到辛丑年的那场地震悄然降临,才在大地的轻轻悸动中悄然复合,完成了又一次生命的轮回,一场与天地的对话。
这真的是“不知其理”了!一座由砖石垒砌的古塔,本是无知无觉的土木,却在漫长的时光里,拥有了如生命体一般的呼吸与脉搏,每一次起伏都与地脉同频;本是冰冷坚硬的建筑,却在岁月的淬炼中,拥有了如生灵一般的感知与灵性,每一次开合都藏着天地的密码。它的开与合,似与脚下这片土地的脉动共振,与日月星辰的轨迹契合,与四季轮回的节律呼应,却又不止于此。
你看那长安城内的古建筑,何止千万:钟鼓楼历经风雨仍巍峨矗立,却从未有过这般“开合”的奇迹;城墙砖历经战火仍坚固如初,却从未有过这般“自愈”的灵性;法门寺的佛塔历经修缮仍庄严神圣,却从未有过这般与大地的默契。它们同样经历风雨的洗礼,同样承受地震的摧残,为何独独小雁塔,能有这“自开自合”的殊异?这便像一群人同历一场狂风暴雨,旁人或遍体鳞伤,或一蹶不振,或彻底崩塌,唯独一人,在风雨中舒展筋骨,于磨难中脱胎换骨,在破碎后重获新生。
至于这其中的奥秘,恐怕不止在风雨的猛烈,更在那独特的肌体之内;不止在大地的馈赠,更在那古塔自身的灵性之中;不止在时光的雕琢,更在那千年岁月沉淀的底蕴里。
一些权威的专家们说,这是地壳运动的巧妙安排。地震时,地脉开裂,塔身随之也分开,卸去冲击的力量;地壳闭合,古塔便随之合拢,重归原本的模样。这解释理智而科学,严谨却冰冷,像用一把精准的尺子去丈量一首意境悠远的诗,像用一台精密的仪器去解析一段荡气回肠的曲,总让人觉得隔了一层温情,少了几分韵味,更无法诠释那份跨越千年的“默契”与“灵性”。
是啊,同为砖石建筑,同为长安土地上的遗存,为何独独唯有小雁塔能与大地达成这般心照不宣的约定?为何唯有它能在毁灭的边缘寻得一丝生机,在破碎之后重获完整,在岁月流转中愈发温润?
想想,在我的心中忽然这样的想,也许这小雁塔,是有魂的。
它不是一堆砖石堆砌的死物,而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在长安的土地上呼吸了千年,伫立了千年,沉思了千年。那一千多年的时光,并非只是从它身边匆匆流过,而是如春雨浸润泥土般,丝丝缕缕渗透到它的每一寸肌理;如墨汁浸染宣纸般,点点滴滴融入它的每一块砖石;如清泉滋养草木般,朝朝暮暮滋养着它的灵性。
它听过荐福寺的晨钟暮鼓:钟声悠扬,涤荡世间尘埃,唤醒沉睡的生灵;鼓声厚重,震撼人心扉,安抚躁动的灵魂。它看过长安城的月落星沉:月光皎洁,照亮千年岁月,温柔了砖石的冰冷;星光璀璨,点缀漆黑夜空,指引了路人的方向。
它见过王朝的更迭兴衰:盛唐的繁华如牡丹绽放,雍容华贵;晚唐的衰败如秋叶飘零,凄美苍凉;宋元的风雨如云雾缭绕,朦胧不清;明清的烟火如灯火闪烁,温暖人间。它承载了太多人的祈愿与目光:香客的虔诚如暖阳炽热,温暖了冰冷砖石;游子的思念如清风绵长,萦绕在古塔周围;文人的赞叹如笔墨留香,镌刻在岁月深处。
这厚重的历史,这深沉的情感,这天地的灵气,共同赋予了它一种沉静而通透的“灵性”。那裂缝,或许便是它在承受了大地过于沉重的叹息后,一种自我保护的释放。如同一个人,在巨大的压力下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呼喊,在无尽的疲惫中需要一次肆无忌惮的倾诉,在满腔的郁结中需要一个彻底宣泄的出口;如同一条河,在洪水泛滥时需要一个奔腾的河道,在泥沙淤积时需要一次彻底的疏通,在水流停滞时需要一场甘霖的滋养;如同一片云,在积雨厚重时需要一场酣畅的降雨,在雾气弥漫时需要一阵清风的吹散,在形态凝滞时需要一次自在的舒展。
而它的几次复合,则是它在漫长的休养与等待中,完成的一场自我疗愈。如同草木在寒冬枯萎后,于春日悄然复苏,抽出嫩绿的新芽;如同伤口在流血结痂后,于时光中慢慢愈合,留下淡淡的印记;如同心灵在历经创伤后,于岁月里渐渐释怀,重获宁静的力量。它懂得与大地的节奏相呼应,与自然的规律相契合,以一种近乎禅机的智慧,应开则开,当合则合:不开则已,开则坦然接纳风雨;不合则已,合则全然拥抱新生。
它从不逞强,不执拗,不与大地的力量强硬对抗,而是以自身的“分合”化解毁灭性的冲击,以柔克刚,以退为进,在顺应中获得永生,在包容中成就传奇。那六次地震而不倒的奇迹,或许并非全赖建筑工艺的坚固,更得益于这份“顺遂”的灵性,这份与天地共生的智慧。
这自然是我的一点天真以为的痴想,毫无科学依据,却藏着一份对奇迹的敬畏,一份对岁月的深情。面对这样跨越千年的传奇,面对这样有“魂”的古塔,理智的解释显得如此干瘪苍白,如此索然无味,倒是这份诗意的遐想,更能慰藉人心,更能贴近古塔的灵魂,更能诠释那份无法言说的神奇。
小雁塔的谜,或许本就不必完全解开。它的美,它的价值,正在于这“神奇”二字,在于这份“不知其理”的朦胧,在于这引人遐思的留白:它像一位沉默的哲人,用自身的存在诠释着生命的韧性,告诉世人何为“于破碎中重生”;像一位智慧的长者,用千年的经历昭示着时间与存在的另一种可能,告诉世人何为“与天地共生”;像一位孤独的行者,用无声的坚守诉说着永恒的奥秘,告诉世人何为“于寂静中永恒”。
夕阳西下,余晖如熔金般倾泻而下,将整个荐福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古柏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轻轻依偎在古塔的身旁,似在低语,似在挽留。我该离开了,脚步却依旧留恋,目光仍久久不愿移开。回望塔身,它依旧静静地立在金色的余晖里,温柔而神秘:仿佛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在暮色中静静沉思,回味着千年的过往;又似一位藏着秘密的佳人,在夕阳下低眉浅笑,守护着岁月的心事;更似一尊通透的玉佛,在余晖中散发着温润的光,滋养着每一个探访者的心灵。
至于那道在历史上时隐时现的裂缝,或许早已在时光日日夜夜的打磨下了无痕迹,却深深镌刻在每一段记载里,每一个探访者的心中,每一寸长安的土地上。我仿佛看见了,那不只是地震的刻痕,更是时间之笔,在这古老躯体上写下的一行行无人能完全解读的偈语;是大地之手,在这千年古塔上留下的一次次温柔的触碰,一次次深情的拥抱;是岁月之刀,在这砖石肌理上刻下的一道道生命的印记,一道道传奇的轨迹。它合拢着,守着一个千年的秘密,藏着一段不朽的传奇,也留给后世一个永恒的、引人遐思的梦境。
这梦境,关于土地的厚重,关于时间的悠长,关于生命的韧性,关于灵性的觉醒,也关于我们这些匆匆过客,对于不朽、对于奇迹、对于生命真谛,那一点温柔的、执拗的、永不熄灭的猜想。
晚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似在低声诉说着古塔的秘密,似在回应我心中的遐想。转身离去,将这份震撼与遐想藏在心底,将这份温柔与敬意留在寺中。我知道,从此往后,每当提及长安,提及那些跨越千年的传奇,提及那些有“魂”的古建筑,我的眼前总会浮现出那座在夕阳下静静伫立的小雁塔。塔痕如笔,以砖石为纸,刻下时光的印记,写下生命的传奇;地脉如弦,以古塔为琴,奏响天地的和声,弹唱岁月的歌谣。而那份关于“魂”的痴想,那份对奇迹的敬畏,也将永远留在我的心底,陪伴我走过往后的岁月,提醒我于平凡中寻觅神奇,于喧嚣中坚守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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