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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晋之游的尾声落在太原,晋祠本是行程表上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卡点”。来之前我知道,这里有“三绝三宝”的名号,“三绝”即宋代侍女像、周柏隋槐、难老泉,“三宝”为献殿铜人、鱼沼飞梁、金人台铁人,这些古迹是其他地方没有的。当车停在“晋祠胜境”的牌坊前时,金黄的银杏叶飘飞在宫墙边,原来所有的预设都化成了一地秋光。
晋中大地的秋色比江南要早二十多天。秋阳把天空洗得发蓝,像一块刚晾透的蓝布。同行的十几位旅友刚过外大门,队伍就自动走散了。大家心里一阵狂喜,好像这晋祠秋色是额外赠送的,各自寻找着眼里的亮点去观赏。
走在最前的大姐突然停步,举起手机的手微微发抖:“你们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两排银杏沿着回廊铺开,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枝桠向天空撑开一把金伞,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在青石板上洒下满地跳动的光斑。
两个穿汉服的姑娘站在回廊下旅拍,广袖拂过飘落的银杏叶,竟分不清是她入了画,还是画成了她。我们这群原本急着赶路的团友,此刻都成了“慢动作”,脚步怎么也挪不开,谁都生怕正院的秋光被自己漏掉。
初见的惊艳,不过是晋祠秋色的序幕。晋祠的底色,本就该与秋意相融——它是中国现存规模最大、跨越时代最久的皇家祭祀园林,从西周唐叔虞的祠庙起,汉朝始建,北齐扩建,唐宋明清不断添砖加瓦,最终成了一座藏着三千年时光的“活博物馆”。许多人都说“五千年历史看山西”,而山西的历史,大半都藏在晋祠的红墙里。就像故宫是北京的魂,晋祠便是太原的根,没见过它的秋,就不算真的读懂了这座城的厚重。
进了晋祠博物馆的正门,秋意更浓了。它不似江南的秋那么“淡”,也不似塞北的秋那么“烈”,是一种浸润了时光的“润”。脚下的路绕着泉流走,难老泉的水从地下冒出来,常年保持着十七八度的温度,像一条碧绿的绸带缠过亭台。阳光照在水面上,碎成千万片金箔,与岸边的银杏叶相映,水中的光影与树上的黄色融为一体。我蹲在泉边看鱼,红的、白的锦鲤在水里游,尾鳍扫过飘落的银杏叶,叶儿打着旋儿随水走,像是秋与古泉的私语。
李白有诗:“时时出向城西曲,晋祠流水如碧玉。”盛唐时的李白,该也是这样蹲在泉边看过泉水吧?那时的难老泉,该也映着这样的秋阳,只是岸边的银杏,或许比现在更年轻些。欧阳修亦有诗云:“地灵草木得余润,郁郁古柏含苍烟。”他笔下的古柏,便是圣母殿前那株周朝的“齐年柏”。
我寻着路过去,果然见一株老柏斜斜倚着红墙,树干上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却在顶端抽出几枝新绿,枝桠间挂着几缕金黄的银杏叶,像是时光在它身上系了个蝴蝶结。这树有三千年了,西周时便站在这里,看过唐叔虞受封,看过唐太宗起兵,看过宋太宗立碑,如今又看着我们这些游客,在秋光里惊叹人间的沧海桑田。
顺着中轴线往里走,水镜台的飞檐翘角挑着几片银杏叶,金人台的铁人像披着一身秋阳,对越坊的彩绘在光影里忽明忽暗。走到献殿时,我忽然停住了脚:这殿竟没有一堵实墙,全是木栅栏拼成的窗棂,秋风吹进来,带着银杏的香,穿过栅栏,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阳光斜斜地照在殿内的石台上,台上摆着几盆秋菊,黄的、白的,与窗外的银杏遥相呼应。我站在殿中央,听着远处难老泉的流水声,看着阳光在栅栏上慢慢移动,忽然觉得时光变慢了,慢得能听见历史的呼吸。
再往前便是圣母殿,这是晋祠的“心脏”。这座北宋天圣年间(1023—1032年)始建的大殿,飞檐下挂着的铜铃,被秋风一吹,发出清越的响声。殿内的四十多尊宋代彩塑侍女像,个个带着鲜活的表情:有低头浅笑的,有若有所思的,有手捧绢帕的,有凝视远方的。阳光从殿门的缝隙里照进来,落在一尊侍女的脸上,她眼窝的阴影里,竟像是藏着一丝秋的哀愁。
我盯着她看了许久,联想起史料记载:这座圣母殿,本是为祭祀唐叔虞的母亲邑姜所建,而真正主导扩建与重修的,是当时垂帘听政的刘娥太后。十三岁的宋仁宗年幼,刘娥以太后之尊实际主持朝政,晋祠主祀从唐叔虞逐渐转向邑姜,这是借祠堂礼制宣告女性执政的合法性?还是太原守臣为迎合太后而主动作的变革?殿里的侍女像,衣袂间带着北宋的风气,眉眼间藏着人间的烟火,她们或许不只是“侍女”的化身,更是刘娥心中那个时代女性风貌的缩影。
从圣母殿出来,往南走是晋溪书院,往北则是唐叔虞祠。我绕到北边,想看看这位晋祠最初的主人。唐叔虞祠比圣母殿小得多,藏在一片古槐树下,显得格外安静。殿门前的石碑上,刻着他受封的故事:西周时,周成王与弟弟叔虞嬉戏,拿桐叶剪成玉圭形状递给他,随口道“以此封汝”。一旁的史官提醒“君无戏言”,成王便将叔虞封在唐地(今山西翼城一带)。后来叔虞的儿子燮父因境内有晋水,改唐为晋,这便是山西简称“晋”的由来。
可如今,知道圣母殿的人多,记得唐叔虞的人反而少了。就像这秋光,总是先照见最耀眼的银杏,却常常忽略了那些默默立着的古槐。我摸着唐叔虞祠的红墙,墙上爬着几株牵牛花,花瓣上沾着秋露,竟像是这古老祠堂未干的泪痕。
转过三清祠,忽然看见前面围了一群人,走近了才知,是王琼祠院前的两株银杏。这两株树是明代重臣王琼所植,已有五百年树龄,一雌一雄,枝桠缠绕,被称为“连理银杏”。此刻,它们的叶子全黄了,像两把巨大的金伞,遮住了半个院子。“山高水长”的匾额挂在两树之间,秋阳照在匾额上,再反射到银杏叶上,整个院子都被染成了金色。地上落满了银杏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像在唱一首秋的歌谣。
有几位大姐飘着丝巾拍照,笑声穿过枝叶,惊飞了几只停在树上的麻雀。我站在树下,抬头看着枝叶间的天空,蓝得像一块宝石,金黄的叶子在蓝天下轻轻摇晃,暗自思忖:这五百年的古银杏,或许不是在变老,而是在把时光酿成秋的模样。
走到胜瀛楼东南,看见两块并排立着的石碑,一块是唐太宗李世民的《晋祠之铭并序》,另一块是宋太宗赵光义的《新修晋祠碑铭并序》。唐太宗的碑是真迹,字迹苍劲有力,透着一股帝王的豪气——当年李渊父子在晋阳(今太原)起兵反隋,出发前曾到晋祠祭拜唐叔虞,求神灵庇佑。后来李世民登基,贞观二十年(646年)亲自写下这篇碑文,既是感谢晋祠的护佑,也是宣告“止戈为武”的治国理念。
而宋太宗的碑,却是后世仿制的:北宋太平兴国四年(979年),赵光义灭北汉后,因晋阳百姓曾顽强抵抗,竟下令火烧晋阳,随后又引汾水、晋水灌城,将这座千年古城夷为平地。他效仿李世民立碑晋祠,想彰显自己的功绩,可百姓恨他毁城之仇,偷偷敲剥碑上的字迹,久而久之,原碑竟一字不剩,成了“无字碑”。
我站在两碑之间,觉得秋光或许是一位公正的裁判。它照见李世民的功绩,也照见赵光义的过错;它让唐碑的字迹留存千年,也让宋碑的无字诉说着民心向背。就像这晋祠的秋,既让银杏耀眼,也让古柏沧桑;既能看到圣母殿的辉煌,也能找到唐叔虞祠的宁静。历史从来都不是只写英雄的赞歌,它也写百姓的情感,写时光的公平。
祠内可看可赏的古迹和光影实在太多,超出原定两个半小时的计划,仍觉得根本没有看够。我坐在泉边的石阶上,看着泉水里的银杏叶随波逐流,想起自己这两年看过的那些秋:江南的红叶,带着山水灵秀的柔美;云南腾冲的银杏村,满是人间烟火的古朴。可晋祠的秋,不一样。它不是单一的美,而是把金黄的秋光、碧绿的泉水、红墙的古建、厚重的历史,揉在了一起,像一杯陈年的汾酒,初尝是秋叶秋光的惊艳,再品是历史人文的醇厚。
有几片银杏叶,落在我的手背上。叶子很轻,带着阳光的温度,像一只小小的蝴蝶。我把叶子握在手里,暗暗欣喜这次秦晋行时段的选择:如果早来两周,银杏还是青的;如果晚来十几天,叶子已经凋零。我们竟在最恰当的时刻,遇见了晋祠最美的秋。人算不如天算,就像人生,总有一些不期而遇的美好,在你以为只是“打卡”的时候,突然撞进你的怀里。
阳光把“晋祠胜境”的牌坊染成了金色。我凝望着满园的银杏在秋风中泛着亮光,心中忽然来了灵感,忙在手机记事本续上刚才想吟的小诗:
深秋过晋祠
周柏着色历沧桑,
清泉会意情难老。
唐碑古寺龙兴地,
续写风流看今朝。
晋祠的秋色,并不是秋日行将谢幕,而是撩开时光印记的开始。它让三千年的历史,在金黄的叶子里活了过来;它让每一个邂逅它的人,读懂了时光的深邃和博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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