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公寓实在算不得什么起眼的地方。它只是静静地挨着偌大的客运站,像巨人身旁一个谦卑的、沉默的仆从。每日里,听得最多的是远方列车进出的汽笛与轮轨规律的撞击声,初时觉得喧嚣,日子久了,竟成了枕边最安神的白噪音。这里没有名山大川,没有亭台楼阁,若说风景,那便是人了。那一张张来了又走,走了又会再来的面孔,便是我每日窗前流动的、活生生的人间画卷。
他们多是拖着那个小小的、印着路徽的行李箱,带着一身的风尘与疲惫,从那一列列钢铁长龙的腹中走出来,暂时回到这个临时的“家”。那疲惫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常常在傍晚,看见几个年轻的乘务员姑娘走进来,眼睑低垂着,像是支撑不住那长长的睫毛;平日里在车厢里必须保持的、标准的微笑,此刻一丝也寻不见了,只余下嘴角一点点向下的、柔和的弧度。她们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办着手续,拿了房卡,脚步软软地踏在走廊的地毯上,没有声响,像一只只倦极了归巢的猫儿。那时,你便不忍心再用任何琐事去打扰她们,只愿那扇门在她们身后轻轻合上,能隔出一个完全属于她们的、可以自由呼吸的安静世界。
当然,也有轻松愉悦的时候。那多半是完成了一个班次,即将迎来短暂假期的。他们的步子踩着点儿,哼着不成调的歌,见了我们,会格外响亮地打招呼,那声音里都透着光亮。有时是几个相熟的,约着一同去小吃街逛逛,商量着吃些什么好的,言语间充满了对俗世烟火的向往与热情。他们的快乐是富有感染力的,像一阵轻快的风,吹过前台,能让整个大厅都明快几分。你看着他们,便也觉得,这重复的日子原也藏着这般可爱的盼头。
但最牵动人心的,还是那些带了情绪的。我曾见过一个年纪很轻的男乘务员,大抵是工作上受了什么委屈,紧抿着嘴唇,眼眶微微泛着红,却倔强地昂着头,不肯让那点湿意凝聚成珠。也见过一位大姐,在接完一个电话后,独自坐在大厅角落的椅子上,望着窗外出神,那侧影里,满是生活磨砺出的、沉甸甸的倦意。还有因列车晚点而焦躁不满的,言语间像裹着小小的火药星子。每每这时,我们递上的不只是一杯温水,一句问候,更多的时候,是一个默默的、倾听的耳朵。
日子久了,我渐渐明白,我们这小小的公寓,不单是他们歇脚的驿站,更像一个情绪的渡口。他们从奔驰的列车上下来,将一路的见闻、奔波的风霜、与人打交道的苦乐,都暂且卸在这里。而我们,便是那守渡的人。看着他们初来时眉宇间的郁结,在一杯热茶、一夜安眠、或是一次坦诚的闲聊后,渐渐化开,变得平和而舒展,这其中的慰藉,是难以言喻的。这仿佛不是我们在服务他们,倒是他们,将这人生百态最真实的一幕幕,慷慨地展演给我们看,让我们这方寸之地,也因此拥有了海的辽阔与深邃。
忽然想起他们日日面对的车窗了。那车窗方方的,像一帧活动的画框,框子里是流动的山河、变换的城镇、四季的田野。他们看风景,看的是天地之浩大,时序之更迭。而我们在这里,看的又何尝不是风景呢?这一张张鲜活的面容,这疲惫、欢欣、委屈与希望,这聚散离合的无声戏剧,便是我们最生动、最深刻的人间风景了。
夜渐渐深了。窗外的汽笛声也变得稀疏、悠长。我知道,明日天光一亮,那些休整好了的“家人”们,又会拖着他们的小箱子,精神抖擞地踏上新的旅程。而会有新的一批带着风霜与故事的家人,回到这里。我能做的,便是守好这扇窗,看护好这一路的风景,让他们在奔波的长路上,总能记得,有这样一盏灯,是永远为他们亮着的。
(本文作者系国铁济南局济南客运段后服车间职工 徐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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