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图片均为作者摄
我一向热爱某一门类的斯多葛故事,里面有英雄豪杰言传身教,说被生活杂务缠身,反而能助长创造性的产出。比如,疫情时,某文科教授关在家里辅导幼童学业,意识到工作时段之弥足珍贵,竟然效率大增,著述如泉涌。所以,吼骂完小孩功课并精神失常之后,我一直告诫自己,不能再像昨天一样把这当作整个夜晚崩塌的借口了。
但“松阳·译者之家”的申请一通过,想到能有两周时间可以自私自利旁若无人地干活,奢侈得难免让人有些不切实际的期许。
十三号中午到了酉田村,一路是盛夏的热力,换了三班火车,再加上山路曲折,拐到民宿门口,我已经有些眩晕。朱老板帮我安顿下不久,另一位译者的丈夫开车载我们下山,看了一圈松阳的名胜古迹。我大概是在为开工之后的驻地生活担心,怕我给它的担子过重,景点逛得心猿意马。
第二天一早走出房间,推开走廊的木窗,八点的山气还没来得及变暖,土墙黄得很文言,青黛色的檐角指着山坡上缭绕的云雾。我在村子里走了一圈,四处都安静,砖瓦草木都友善地对我视若无睹。在酉田村,我大部分照片都是早餐前拍的,畅想一天完全由自己安排的工作表,是非常好用的滤镜。
大概一周之后,当地电视台来人,其中有一个问题是,在山里干的活儿,跟其他地方有什么不一样。当然,本质上,我们的任务就是在屏幕上组织文字,在哪里都一样,但成天跟语言纠缠的人都知道,其实我们找的是某种节奏、某个声音,一旦等到了,你就能听见原作者偷偷在用译文说话。所谓作家是“写不出也把屁股放进椅子里的人”,拥有全部时间的美妙之处也在这里,就是你心里笃定,当你等来文字汩汩涌出的时段,它也会完全属于你。
跟专心干活的愉悦相比,与其他译者共事的乐趣只能算是调剂。所有还未大彻大悟的译者都能告诉你,我们平时碰头,大部分交流只是彼此吹捧和指摘他人。这次来松阳,路上正好读完多和田叶子《母语之外的旅行》,她引沼野充义教授的话说,一页上找不出一两处误译的书是不存在的,三百页的译作,照理说就该有五六百个误译;即使是刚入门的译者,要挑名家打盹的地方,也很容易。这次有位译者老师在读一本名家名译,经常碰到费解之处,我们得出的结论也不新鲜:认为外国人跟我们不一样,任由他们讲一些与情理不合的话,往往是译者失职。
就像写作者要勇于面对白纸,写大段大段废稿,是向文艺女神表忠心,换来文思妥帖的时刻;译者的工作,很多花在词典和搜索引擎里的呕心沥血,其实也未必会体现在最后的译文里。我手头译的是一个波兰画家凭记忆讲解普鲁斯特,必然有些混淆的地方,我就得花大段时间弄清他失言的具体形态。这样的侦探工作,会有些特别舒爽的真相大白,难免吆喝起来,就好像再不上台面的福尔摩斯,也总看旁边人像华生。
但译者平日里是不可能彼此互为华生的,译者干活,终究也是自己的事,时时觉得翻译不可能,没有一句配得上原文,也都包含在工作内容之中。多年来都记得Noel Coward的一句话,叫Work is more fun than fun,干活儿比玩更好玩,在不同时候,劳作带来不同的挫折和满足,对这句话的体会也都不一样。在山里待了十天,发现一心一意居然能提供如此匹配风光和预期的喜悦,还是会觉得,这样养活自己有它的可取之处,可以再为之稍稍努力一番。
原标题:《陈以侃:松阳十日小记》
栏目编辑:郭影 文字编辑:刘芳 钱卫
来源:作者:陈以侃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