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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出口尼泊尔的商品有羊毛、牦牛尾、盐、硝石、毛织品等,销往中国内地和蒙古的主要是毛料。
毛料有南普(下等厚毛料)、氆氇(上等羊毛缎子)、干麻(中等厚毛料)、钦契(中等薄毛料)、德麻(纵织羊毛薄布)、贡波且黎(涡卷毛料)、茶茶(仿羊毛毯子)等。
输往蒙古的物品中佛经是大宗,还有佛像、唐卡(佛画挂轴)、法器等。
最近西藏佛像、唐卡的品质每况愈下,美术水准实在大不如前,佛画都是互相雷同,就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现在参观西藏著名寺院,所见新制佛画或佛像大多不堪入目,何况还有许多是男女合体的金刚明王像。
我在西藏对于藏人的缺点,感受最深的有四种:一是不讲卫生,二是迷信,三是伦理失常(一妻多夫制之类),第四就是不自然的美术作品。
至于让我喜欢与感动的,第一是拉萨和日喀则舒爽宜人的气候,第二是嘹亮的诵经声,听了令人欣喜,另外还有活泼生动的辩经以及自然流畅的古代美术作品。
印度是西藏最大的物品输入国,进口物品中最多的是素色罗纱,颜色多样,有蓝、黄、红、白、黑、紫、绿等,多半用于寺院大殿的装饰,而不在市场上贩卖。
市场上最受欢迎的是一种深蓝色的罗纱,这些东西大都是平价货,很少有上等的。
同时进口的还有丝巾、缅甸绸、瓦拉那西(vsranasi)锦缎、薄绢、棉布等。
棉布有薄有厚,厚的有如帆布,颜色多为白与浅黄。
有带有条纹图案的一种深蓝色蜡染棉布,最为抢手。
印有人物、风景或寺庙的布料也进口了不少。
去印度买布料的时候,当然是以英制尺码来计算,回到西藏后,藏人将布料折成一个正方形称为一“卡”, 以此为单位计算。
藏人卖毛料、棉布的计价方式很有意思,他们没有固定尺度,而是以客人平伸两臂的长度为一个单位来计价,因此如果买家身高手长就占便宜,卖方就会吃亏。
也有生意人以手肘到指尖的长度为计算单位,同样地,老板就不划算。
但这只限于西藏自产的物品,从印度进口的布匹可不这么卖法。
另外藏人没有定价的概念,在拉萨买东西一定要讲价,比较有信用的店铺报价大概比真正的定价高个一两成,但一般商店总是故意抬高好几倍。
买卖成交后店家的默朗木(祈愿、谢辞)也很有趣:“您买了这东西,我祝福您身体健康、遇事顺遂、家道兴隆,就像您买了这么多东西一样,我也祝福您仓廪充实!”
边说边将物品交给客人。
如果卖出去的是佛经,则默朗木更加特别。
佛经大多卖给僧侣,老板总是将佛经恭敬地高举过头,然后说:“您买了这部佛经,不只能领会其中真意,还能真修实证,养您的智能与德行,成为众生的皈依,我但愿您因为这部佛经利益天下众生!”
语气热烈诚恳,然后才将经书交到僧侣手上,而购物的僧侣这时也掏出沾了一层污垢的银币,拿舌头舔上一舔,再往衣襟上擦擦,确认一下银币的面额,才交给老板。
僧侣这番举动是别有意味的,因为怕把附在银币上的好运也一并交出去了,因此要先用嘴把好运吸走,再把剩下的福气擦落在自己衣襟上,这样交出去的钱就只是空壳。
这种习惯动作一般人都做,地方上做得更夸张,不过大生意人如茶商等反倒不会,嫌太麻烦了。
从中国内地购入最多的是丝织品,各种绫罗绸缎、刺绣、蚕丝都有;购入银锭和药材数量也不少。
不过就金额而言,占第一位的还是茶叶。
藏人不可一日无茶;都需要购买茶叶,实在买不起就去讨了富贵人家的茶叶渣回来煮了喝。
茶叶都制成两斤重的长方形茶砖(长三十厘米、宽十六厘米、高约七厘米)。
从不丹和锡金方面主要进口野蚕丝织的布、大尺码的毛料和棉布为主。
从印度、喀什米尔和尼泊尔也进口不少谷物、葡萄干、杏脯、枣干、药材等,以及钻石、琉璃、珊瑚、砗磲贝、玛瑙、琥珀、绿松石(土耳其玉)等宝石,其中珊瑚珠和绿松石等做发饰的宝石数量最多,质地好的价格甚至比钻石还高。
藏人还进口大量珊瑚,但品质参差不齐,次品很多,不过藏人并不在意,照样佩戴。
珊瑚颜色以日本妇人不太喜欢的红色和浅粉红色居多,用在敕任官的发饰上,倒是很好看。
优质的珊瑚珠不是从印度进口,而是来自中国内地,印度进口的珊瑚珠看起来好像上面粘着一层虫一样的东西。
以便宜的珊瑚枝磨圆串成的念珠也进口了不少。
珊瑚珠对社会底层而言,毕竟还是奢侈品,所以他们用玻璃珠代替。
以各色玻璃珠串成的念珠在拉萨的路边摊到处可见,很多乡下人买;还可看到产自日本的人造珊瑚珠。
这种假珊瑚珠非常逼真,刚上市的时候甚至可以以假乱真,高价卖出,现在大家见得多了,能够辨明真伪,价格就一路下跌,不过利润好像还可以,因此仍旧有商人不断从加尔各答输入。
从印度也进口各种金属,包括银锭、铜、铁、锡等,还有许多西洋小日用品,以及日本火柴。
从经济上看来,西藏的进口多出口少,那么照理应该因严重的贸易逆差而越来越穷,其实并不如此。
西藏的财源有许多来自蒙古,蒙古人除了在西藏购买大量货品,对喇嘛的供养金也很可观,这在相当程度上缓解了西藏的财政和经济危机。
因此西藏在政治上厉行闭关自守,但通商则网开一面,如果突然禁止通商,西藏马上就会天下大乱。
但是近年来来自蒙古的财源也日渐衰竭,日清甲午战争之后本就锐减,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后几乎完全中断。
在西藏留学的蒙古学问僧收不到家里的接济,陷入困境,许多人不得不暂时中止学业。
过去蒙古僧侣大都一心只读圣贤书,很少承接俗世的外务,现在也跟西藏僧侣一样,为五斗米不得不折腰了。
如果西藏禁止国际贸易,原来主要仰赖印度进口的日用品就会马上短缺,这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最致命的是西藏的大宗羊毛无法外销;只在境内销售的话,价格一定低迷,牧民的收入就大受影响,要是遇到粮价上涨,牧民买不起足够的粮食,饥荒随时爆发。
以前有蒙古做支撑也许还可以考虑经济上的闭关自守,现在蒙古这条线断了,和英属印度之间的通商就成为民生所系了。
由于贸易逐年兴盛,人民的生活水准渐渐提高。
二十年前即使贵族也奢侈不起来,但随着国际贸易的发展,藏人学会了过奢华生活,花钱如流水。
挣钱最多最快的是做生意,但在藏区做赚不了大钱,进出境贸易才有可观的利润,于是稍有实力的有钱人和僧侣都忙着到中国内地、印度、尼泊尔等地往来贸易。
西藏人认识到贸易的重要性后,可以说除了老弱病残,全民皆商。
一般百姓一到冬天农闲,就前往藏北高原的盐湖运盐到南方的尼泊尔或不丹、锡金等地贩卖。
僧侣不是单独从事买卖,而是整个寺院组织商队,而且规模都不小,总有二三十人,一百到两百匹马,驮着货物四处经商。
政府自身也做买卖,其商队主要贸易地区是北京和加尔各答,但对外自称是民间商队,绝不透露自己的官方背景。
这种官商在西藏境内很有势力,有权征召马匹,地方政府还得为他们提供粮食,因此获利比民间生意人更丰厚。
贵族当然也要经商,组织商队远赴国外做生意,但也有人单靠家产度日。
当然这种人也不尽然坐吃山空。
在西藏常会碰到这种现象,去贵族家拜访,如果看到难得的珍品,不小心脱口而出:“这多少钱?”
主人会立刻告诉你这种东西大概价值多少。
如果你问可不可以卖。
主人会说:“如果价钱能讲定也无不可啊。”
“价格可以商量吗?”
“不行,不能打折扣…….”
就这样你来我往讨价还价一阵,只要价格能达成协议,他们连家里的家具、用品都会卖。
这种情形,并不会有人认为卖方这样做有失身份。
在这种风气下,连小沙弥都会做生意,在拉萨城看到比较罕见的外国小物件,就买回去卖给寺里其他沙弥赚取差价或者换取其他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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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买卖,有以物易物的,也有以货币购买的。
西藏只有一种重二十四钱(七十五克)的银币(称为“章卡”),买小东西时必须切割开使用,切成两半各重十二钱,或者切割成八钱和十六钱。
切成两半的时候,很少真的各重十二钱,而是从中间分割后在中间切一些、外围再切一些,到最后都成了三角形,不过大家还是接受。
最小的购物金额是四钱,买四钱的东西,就拿十六钱给店家,店家再找十二钱回来。
店家如果没有十二钱找零,购物者就必须拿十二钱和十六钱各一锭(共二十八钱)给店家,而店家则找给客人一章卡(二十四钱)。
买八钱的东西,客人拿一章卡给老板,找回十六钱。
藏人称四钱为“卡康”,八钱为“卡尔玛”,十二钱为“却卡” (chyekka),十六钱为“休康”,二十钱为“卡却”(kabchi),而二十四钱叫“章卡企克”。
小额购物只有在拉萨、日喀则可以用货币,其他地方只要金额小于三章卡就无法以货币交易;西藏没有其他流通的公定银币或铜币,也没有比章卡面额更大或更小的通货。
不过在羌塘高原(阿里) 西藏和英属印度政府势力所不及的地方,当地的国王或酋长自行发行了一种类似却卡的椭圆形货币,但在西藏地方当局辖区不能流通,使用起来也很不方便。
转眼已是十一月下旬,过去在大吉岭认识的那位帕喇(摄政)家的公子因为手头窘迫,派了一个下人来找我借钱,而且还不是小数目,我知道把钱借给他一准有去无回,就拿了一半的钱,附了封信让下人带回去,结果听说他大发雷霆,说:“我不是派人去向你摇尾乞怜,又不是向你要钱,你却拿这点钱给我,真是太欺辱人了!我不要!”
又打发人把钱退回来了。
我想既然他不要,我也没什么可以给他的,就没管这件事,没想到他又派人送信过来,说那不是真心话,还是希望我能把钱借给他。
搞了半天原来只是装装样子,我没办法又借给了他。
不久他差遣的那个下人也知道了我日本人的身份,硬向我借了一笔钱。
还好我对他的主人在大吉岭所作所为一清二楚,所以他们还不至于泄露我的秘密。
由于我平日生活基本不需花钱,到了十二月进账也较多,于是整月都忙于购买佛经。
普通的佛经在书店就有,但是比较有价值的参考书和一些内容比较艰深的经文,想买齐就得各寺院去跑,因为每座寺院都有密藏的刻版,比方说有文法学者的寺院就会有文法书的刻版,著名修辞学学者所在的寺院,肯定保存有他所有著述的刻版;关于历史或法论的著作也是。
想拥有特殊经书或论著,就得找印刷工人去各个寺院把它印出来。
首先需要准备纸张。
西藏的纸张原料不是木浆,而是草根,那种草根茎都有毒,白色的根部也有毒,但富含纤维。
用这种草根制成的纸质地非常坚韧,但未经漂白,颜色较深,像日本的厕纸。
买好纸之后,把纸和哈达丝巾(向寺院执事喇嘛致敬用)以及刻版费一起交给印刷工人。
请了印刷工人,寺院方面还不一定借你版,这时必须请人写介绍信,然后拿到寺院商量,才能取得想要的书籍。
租用刻版的费用各寺院标准不同,大抵每一百页一到两章卡。
派去的印刷工人少则三名,多则六名,但印刷的时候基本上是两人一组,一个印刷,一个整理。
他们工作起来也不像日本人那样卖力,总是优哉游哉边喝茶边做事,因此进度缓慢,费用也抬高了。
他们工钱至少是每人五十钱。
不过比起购买成书,还是便宜多了,但相对的纸质比较粗劣,有些刻出来也不是很理想。
还是直接买最方便,但是书店卖的都是一般的祈祷经文以及学问僧所用的教义问答教科书,其他顶多有一些传记类或杂记类的著作,很少有学术性的著作。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现在西藏的学问僧都只在教科书上下功夫,一心一意攻读格西(博士)学位,并不注意查阅各种参考书做深入研究。
书店无需店面,而是在大昭寺前石板广场上,十来个书商在地上铺一块大帆布,摆上书就是书店了,书也不像日本那样平摆着,而是一叠叠堆在那里。
拉萨城里只有这一个地方卖书;日喀则只是在市场里有两三个人摆了书摊,其他地方还有没有书店我不清楚。
我所到之处只有这两个地方有书店。
我多方搜罗,书籍越来越多,全部保管在我色拉寺僧寮里,附近的僧侣看了都觉得奇怪:“买这么多未必会读的书做什么呢?即使格西的藏书也没有他的三分之一呐,这个人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怎么带回去呢?”
听他们这么说后,再购买的书就都拿回大臣府邸的房间里。
大年除夕,我特意做了些安排。
首先请小沙弥帮我到拉萨城里的大昭寺释迦堂点灯,将酥油,恭敬地注入释迦牟尼如来掌前排列的黄金灯台中。
点灯供养时,必须缴纳两章卡租借灯台。
我自己则在僧寮中挂起释迦牟尼佛的唐卡(画轴),摆上供奉释迦牟尼如来舍利的舍利塔,以及三座银制大灯台,灯台里注满酥油;还准备了许多供养物。
我在佛前念诵如来法号、恭敬礼拜,一直到十二点左右,然后开始诵《法华经》。
凌晨四点的时候,我依往例向故国的天皇、皇后陛下及皇太子殿下遥拜,行祝圣仪式,祈祷国泰民安。
再接着念诵《法华经》,东方元旦的旭日自群山峦间冉冉升起。
雪地在朝晖的映衬下,宁静而美丽,几只鹤鸟漫步色拉寺宽广的院落,偶尔传来鸣叫声,此情此景,令人百感交集,也特别想和万里之遥的国人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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