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8日,由文化和旅游部、国家文物局、浙江省人民政府共同主办的第三届“良渚论坛”在浙江省杭州市开幕。来自6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文化遗产保护管理机构负责人、博物馆馆长、考古学家、历史学家等300余名中外嘉宾围绕“文明重光:文化遗产与人类文化多样性”主题,开展交流研讨、深化文明对话。我校校长、文化遗产学院教授孙庆伟受邀参加,并在主论坛作主旨发言。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嘉宾:
很荣幸受邀参加良渚论坛,到“浙”里感受文明之光,感受文化的力量。我来自西北大学,地处陕西,与浙江同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之一,自西北而东南,两地犹如是中华文化在华夏大地上的两个关键“太极点”。
百万年的人类史,陕西有蓝田人头骨化石,浙江有七里亭旧石器遗址;一万年的文化史,陕西老官台文化开启了秦岭粟作农业和定居生活;浙江上山文化的一粒“稻米”则代表了东亚稻作农业的起源;五千多年的文明史,陕北石峁遗址展现了早期国家的巍峨气势;而良渚遗址更将长江流域文明推向了新高度;两千多年的一统史,陕西历经了周秦汉唐的千年风华,浙江则拥有千年宋韵,关学与浙学交相辉映;党的百年奋斗史,浙江“红船精神”敢为人先开天辟地,陕西革命圣地延安激荡风云改天换地;而从梁家河岁月到之江新语,更是文化思想的萌发、形成和实践地。追寻文明之路,感悟奋斗足迹,更深刻体会到“两个结合”的思想伟力。
就在不久前,我看了一部十分精彩的浙江电视专题片《文化的力量》,其中第二集《文以载道》的开篇,讲述了考察浙江缙云黄帝祠的故事。“是信马克思主义还是黄帝文化”之问,可以说是“第二个结合”思想的生动前奏,“作为共产党员,我们要信马克思主义。作为炎黄子孙,中华五千年文明让我们不能忘根”,这一融贯古今中西的重要论断,让我深受触动,更觉豁然开朗。陕西黄帝陵和浙江黄帝祠“北陵南祠”相互呼应,是中华文明的精神标识;良渚遗址,则是五千多年文明史的实证圣地,精神标识与考古遗存相互印证,凝聚成中华民族文化主体性的鲜明脉络。
彰显中华民族的文化主体性,关键的一条,就是要重塑关于文明的定义,建立起认定文明标准的中国方案。在近百年前,曾写下《马克思进文庙》的史学大家郭沫若在其名作《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的自序中,豪迈发出了为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写续篇”的学术雄心,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考古学人。过去半个世纪以来,以苏秉琦先生为代表的中国考古学人,以高度的理论自觉,致力于将马克思主义原理与中国考古学实践相结合,系统提出文化区系类型学、文明发展三阶段、国家形成三部曲、文明类型三模式等理论体系,展现了前辈中国考古学大家探寻人类文明发展规律的理论抱负。
近年来,基于以良渚古城为代表的考古发现,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冲破了长期以来西方学界以“文字、冶金术和城市”作为早期文明“三要素”标准的桎梏,创新提出了以“城市、阶级、国家”作为判定进入文明社会的“中国方案”,不仅将中国进入文明的阶段从3300年拓展至5000多年,也为世界文明起源研究作出了原创性贡献,具有鲜明的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特征。可以说,百年中国考古学一直走在以“写续篇”为至高理论目标、赓续马克思主义“魂脉”的学术思想史延长线上。
“黄帝祠之问”为我们在“第二个结合”指导下,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根脉”出发,重思“文明标准”给予了深刻的启示。回顾五千年文明的璀璨长河,先哲对“何以文明”早有深邃的思考。中国古典思想中关于“文明标准”的构建,主要源于两大经典文献:
一是中华上古文明史的历史哲学构建:
即《史记·五帝本纪》的“司马迁-黄帝文明标准”
《史记·五帝本纪》以黄帝为开篇,不仅划时代地确立了黄帝的中华人文始祖地位,也以黄帝之治为文明的“理想类型”,凸显了黄帝“法天则地”“修德振兵”“抚万民,度四方”的文明标准,并将文明进程归为“明族统、明道统、明治统”的三个核心要素。
另一是中国哲学的文明史推演:
即《周易·系辞下》的“孔子-周易文明标准”
相传为孔子所作的《系辞》以伏羲为华夏初祖,将文明创制的总原则概括为“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文明要素包括制器观象的“八事”四类:于水陆交通,作舟楫车马;于攻防设施,制作兵器和修建城防;于生死居所,修宫室、重营葬;于生产应用,发明农具和书契,从而推动农业发展,促进商贸流通,加强社会治理,以实现圣王“垂衣裳而天下治”的文明理想。
当我们今天重新阅读这两个经典文本,就会感到,两者共同凝练了中华文明一个最鲜明的特质,即“天人之际”;共同蕴涵着人类文明一种最深刻的关怀,即“天人合一”。更启示我们的是,两者都是以天、地、人“三才之道”,来衡量进入文明社会的标准,体现了“万物一体”中华文明观。
据此,我们可以归纳出中国古代文明观的三条标准。
01
第一条标准是“通天”:
即文明的“天之道”
先民能够观象授时、制定历法,将四时运行的规律转化为农耕社会节律,即为判定文明标准“天之道”。天文历法和规模农业作为步入文明的两大要素,衡量的是社会生产能力。
正如《周易》认为,文明的兴起,首先在于“仰则观象于天”“观乎天文以察时变”;《五帝本纪》也专门记载了五帝时代天文历法的制定和完善过程。与文献相印证的考古学证据,如良渚文化的瑶山祭坛遗址,不仅是祭祀活动的场所,更是观测天象之地,考古发现在夏至日和冬至日,日出日落的方向分别与祭坛四角所指的方位一致,而春、秋分日太阳则恰好从祭坛正东方向升起,由此可以准确把握一个回归年周期。作为稻作农业文明,水稻生长对时序高度依赖,根据观察星象察定时令、公布历法、指导黎民百姓根据农时进行农业生产活动,为稻作生产提供了精准的时间标尺,在天文-农业耦合体系下,加快了犁耕等农具的技术革命,多处大型稻田和炭化稻米谷仓遗址表明,良渚农业生产率极大提升,农产品剩余成为了文明社会产生的前提。
02
第二条标准是“顺地”:
即文明的“地之道”
城市是人类文明的容器,是“新石器革命—城市革命—工业革命”文明演进三大革命承前启后的阶段。先民从散居小型聚落到营建大型都邑,是顺应改造自然的集中体现,从选址选材、原料运输到工程建设等环节,需要复杂的工程技术和高度的组织化的社会,故而成为了中西学界认定文明标准的共通之处。文明标准“地之道”,又可分为营建大型城址和大型公共工程两项要素指征,主要衡量社会组织动员能力。
在中国古代文献中,都邑宫室的营造,都归功于“圣王”的创制。《五帝本纪》载黄帝草创国家之后,在逐鹿选址营城,都于轩辕之丘,并建宫室于高台之上;而《周易》“俯则观法于地”涵盖城邑宫室选址、城防设施建设等,都是文明社会的重要环节。结合探源工程发掘的都邑型遗址,无论是东南的良渚水城,还是中原的陶寺土城和西北的石峁石城,都是因地制宜建设的超大型都邑。
特别是良渚遗址,依托地形、水文、生态,因势利导构建起“山—水—城—田—湖”的大型复杂城市系统。从分区上看,初步形成了宫殿、仓储、手工业作坊、贵族墓葬等功能分区,以及内城—外郭—畿辅的城市圈层格局。从公共设施上看,良渚古城遗址群周边用草裹泥技术堆筑的大型水坝群,使城内河道与外围水系相贯通,形成了农业灌溉、养殖、生态维育的“有机循环”,又成为高效密集的“水上交通运输网”,更具备了有效调节水量的洪涝“风控体系”,当之无愧成为古代文明“智慧营城”、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中华第一城”。
03
第三条标准是“知人”:
即文明的“人之道”
在中国古代观念中,“经天纬地曰文,照临四方曰明”,前者为人与天神关系的视角,即要具备沟通天地的能力;后者则是人与人关系的视角,治理社会要像太阳光一样普惠四方。因此,通过礼器实现沟通天人,又以礼制统御万民,形成参照天地和谐有序运行的社会规则秩序,正是文明标准的“人之道”,衡量的是社会精神凝聚力或者说文化软实力。
《周礼》“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正是源于良渚文明高度发达的玉器礼制文化,是文明标准“人之道”的具体表达。作为长江下游环太湖地区与中原文化圈碰撞与熔合的文明结晶,一方面,以礼器沟通天人,玉琮以四维八方精致复杂的立体结构体现了“天圆地方”和“三才贯通”的宇宙观;而神人面兽作为良渚文化高等级玉器的核心图像,学者多解读为宗神、太阳神或者天极之神的形象,良渚的统治者正是借此“神徽”完成沟通天人的仪式,建立了系统的宗教信仰体系。
另一方面,又以礼制凝聚社会,以玉琮、玉璧、玉钺等核心礼器群系统为代表的“玉礼”,体现了集神权、王权、军权于一身的“政教合一”的国家形态,也产生了社会等级制度,但最重要的是完成了以“神道设教”凝聚大规模族群、维护社会和谐有序。正如著名考古学家严文明先生曾指出的,“良渚社会很和谐、很富裕”,这是一个高度文明化的社会组织体系。
各位领导、各位来宾:
在发言即将结束之际,我回想起了1977年深秋的一个小故事,当时苏秉琦先生途经良渚,指着还是一片果林的莫角山说“此乃古杭州也”,就已洞察此地气势不凡,实乃中华五千年文明的关键一脉所在。苏公常说,考古是人民的事业,我们作为考古学人,对前贤最好的致敬、对人民最佳的答卷,就是在“两个结合”指引下,把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考古学建设推进到新的高度,更好担负起新时代的文化使命。
此时此刻,站在这片中华文明曙光初现的文明沃土上,我深信,文明既是存在论的,更是生成论的;文化自信是最基本、最深沉、最持久的力量,开创人类新文明形态正在呼唤新的文明标准。文明之道是以天人之际的“三才”互动结构为表达,正所谓“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
感悟良渚,重思文明,可以“见天地”,敬天法祖、天人合一、万物一体;可以“见盛衰”,以科学精神探索人类发展规律,以自我革命跳出历史周期率;可以“见生民”,在文明的交流互鉴中让人类命运共同体永续发展,在生生不息的创造中让中华文明之花永续绽放!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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