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月三十日我雇了一匹驿马,从辛喀宗出发。
前一天开始我就边走边叮嘱田巴。
西藏人讲话爱夸张,常会浮夸一点,如果田巴在路上逢人就说我是达赖喇嘛的侍从医师,会招来许多麻烦。
我耳提面命,要田巴绝对不能这么说,结果昨晚在驿站当别人问他我是谁时,他还是回答说:“他是一个转世活佛。”
这样一说人家当然会帮我们换个比较好的房间,不必与人共用床铺还有其他东西。
但是说谎骗人到头来难免惹上大麻烦。
我跟田巴说:“我明明不是转世活佛,你却这样骗人家,这跟拿毒药害人有什么两样呢,以后绝对不能再这样说了。”
田巴辩解说:“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人家也会问我您是不是转世活佛。虽然在这一带自称转世活佛没什么用,但到了乡下会受到特别恭敬,甚至礼拜供养,到时能赚不少钱。像您这样不知变通就永远赚不了钱。”
我有些生气,说:“我出门远行不是为了捞钱,更别说靠骗人来赚钱了。骗人钱财犯妄语之戒,你知不知道?”
田巴点头称是,但嘴里还是嘟哝着:“还不是因为需要钱。”
这一天我们在聂唐吃午饭,之后又走了十公里到南木村。
我曾写过我在抵达拉萨府之前曾借宿在南木村唯一的人家,听说有人指出这和萨拉特居士的著书不一致。
我写旅行记文字尽量精简,像南木村的变迁等并没有必要特别说明,但既然有人质疑,我还是稍加解释。
二十二年前,我的老师萨拉特居士来西藏时,南木村共有三十户人家;十六年前,拉萨河发洪水,整个村落都被淹了,灾后村民把村子迁到西边八九百米外山谷稍高的地方。
这样一来聂唐和江堆之间的中继驿站就没有了,于是村民就在村落原址上建了幢房子,里边也卖些酒食之类;我就是在那间房子里住了一晚。
过了南木就是江堆。
我在色拉寺认识的一位僧侣就住在那里,他家境不错。
到了他家,他见到我很高兴,问我去哪里,我说去朝圣。
他说: “这是好事啊。”
他热情地接待了我,还借给我一匹马。
三十一日天还没亮,我骑上他借我的马,来到恰桑(铁桥)渡口; 前面提到过,这里有木头平底船和牦牛皮筏。
我让马夫把马牵回去,乘平底船渡过河,对岸就是刚巴拉险峻山口下的帕车驿站,我们抵达时天已经快黑了。
当晚我又租了匹马,六月一日凌晨四点离开帕车驿站,骑马攀登刚巴拉;走到半山腰,遇见比我早一天出发的云南人一行,他们正在边放马边煮茶吃早饭。
我和他们简短地打了招呼,问我的行李怎么样,他们说带着的,要我放心。
和他们道别后,我继续前进登上刚巴拉最高处。
在隘口上回望,东北方向拉萨府隐约可见,布达拉宫的轮廓也尚能分辨。
所幸来去天气都很好,让我可以从这么高的地方遥拜布达拉宫。
刚巴拉海拔四千五百多米,拉萨则是三千六百多米,两者落差九百米,路程却将近八十公里,直线距离也有五十六公里。
每个西藏人都说登上这个山口就可以看到拉萨的布达拉宫,但也有人说看不到。
不过只要从山口背面走下去,就再也看不到拉萨了。
我在这里向拉萨告别。
临别之际,为了愿望的实现,我诵读了三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然后和大家一起下山,中途则独自踅到塔马伦村。
本来不必这样走,不过如果不去那吃中饭并更换马匹的话,将到不了白地驿站。
白地驿位于景色优美的羊卓雍错湖畔,但这次感觉并没有上次经过时好。
2
我们沿着蜿蜒起伏的山路往南,傍晚时分抵达白地驿。
田巴又在那里跟人家说我就是色拉的医生,结果村长亲自赶来,请我帮村民看看病,尽管我坚辞不就,他们却总不死心,我只好答应了。
我没想到色拉的医生在这种地方还是那样名头响亮,简直被当作药师如来般礼拜尊崇。
第二天凌晨两点,我们从白地驿出发,早上八点左右来到雅谢驿东方。
雅谢驿东边一公里处,有一个河流汇入湖泊有如海湾,上面架有石桥,过桥后朝南走。
到目前为止路程都和来时一样,但过了这道桥,路就不同了。
沿东南方向的湖岸前进六公里,再折向南,二十公里后渐渐离开湖岸,到了浪卡子,在那里吃中饭。
田巴似乎很累,想在那边过一晚,但我急着赶路,还是催他出发了。
离开浪卡子朝西,即是一片广漠原野,可以望见不丹国境线的连绵雪山。
慢慢走进山中,沿着狭窄的山谷往上攀,远远望见河边有间屋子。
下一个居住点还在二十公里外,我们就留在这里歇脚。
虽然那间屋子离我们才十四五公里,但天快黑了,田巴又累,花了大半天才走到。
我们在半夜十二点起床准备出门,田巴连连抱怨,但我有我的苦衷,如果不赶快走,有人追来就完了。
我没告诉田巴现在才半夜十二点,他只是纳闷为何天色一点也不像要转亮的样子。
山路越往上越寂寥荒凉,积雪也越来越深,田巴显得很害怕,希望我走前头先探探路。
我问他怕什么,他说,这一带有很多恶神,没准会出来作祟,与我们为难,他一想到这就害怕。
我安慰他说,不用担心,要是只有你一个人那些恶神也许会对付你,但是和我在一起他们就不会出来整人的,你安心地走吧。
虽然这样说,他还是怕,一直在发抖。
我又跟他说,你都四十二了,年纪比我大,怎么还像个小孩一样胆小?
我一直鼓舞他、安慰他,爬了二十公里山路,终于在天亮时安全抵达扎喇村。
我们在村子用早餐,雇了匹马。
雇匹马可不容易,全靠碰巧有可以驮运或走长途的商队,这里虽然有驿马,但那是专供政府使用的。
顺利雇到马匹带来很多便利,因为接下来必须攀越西藏内地最高的宁金岗桑峰。
先往上爬十二公里,再往下走十二公里,来到倾斜的一片原野,这一带山路坎坷不平,骑着马爬得很辛苦。
这里并未修建道路,只能在岩石间的雪地前进,马虽然对这种地形挺熟悉,但一不小心也可能掉进山谷里。
这一带空气特别稀薄,爬起来更难了。
在倾斜的原野上,看着远处直刺天空的美丽雪峰,前进了十四公里,傍晚好不容易抵达热龙。
我们早早休息了,隔天也是半夜就出发。
沿山间的小河骑马往下,四十二公里外就是车仁村。
这段路一直在低谷,看不见雪山。
在西藏路上如果没有雪山也就没什么风景可看了。
在车仁住一宿,隔天也就是五日我们骑马来到江孜。
江孜有一座规模很大的白居寺,有近一千五百名僧侣。
白居寺的会计长(吉索)是由噶厦直接任命的敕任官,他入赘给老尼僧(悲智尼) 的侄女,曾去财政大臣府小住,和我熟识,人非常好,于是我去拜访他,他见了我也很高兴。
他住的地方位于寺院隔壁,是一栋叫作谢尔曲的大房子。
主人说我住个十天二十天都没关系,我说因为要朝圣本来明天就得离开,不过接下来路途偏僻补给困难,需要在这里采购一些用品,另外我也想去参拜白居寺,所以决定多留一天。
白居寺规模极大,内有一座西藏最大的佛塔;僧侣虽然比色拉寺少许多,但僧舍却有色拉寺一半大小。
白居寺不只有格鲁派僧侣,也收容宁玛、萨迦和噶玛等派僧侣留学。
我参拜了寺中的珍藏后回到借宿的地方。
江孜是个商业兴隆的城镇,每天一早白居寺山门外就有早市,附近村庄许多人赶来采购做买卖,非常热闹。
大家各自在市场上搭起棚子,摆上蔬果、肉类、糌耙粉、牛羊乳、奶油、棉织品和羊毛织品等;许多从羌塘高原和藏北高原输往印度的羊毛和牦牛尾等都以这里为转运站,或是直接运往不丹边境上的帕里,或是再由日喀则商人转手。
3
我们在江孜待了一天,然后于六月七日凌晨五点出发;主人盛情,提供了五天行程的马匹。
我们过江孜市区,渡年楚河,往南方前进,来到全部是尼僧的南尼寺。
寺中有解脱佛母(度母)的转世者,当时年仅七岁,但我无缘得见。
我们在南尼寺前吃中饭,然后去南方的山区,四十公里外即是田巴的故乡;我们在那里的小寺院落脚。
田巴与哥哥久别重逢,当晚喝了许多酒。
他哥哥对他说:“那个人皮肤很白,和蒙古人肤色又不太一样,会不会是西洋人啊?”
田巴听了急忙为我解释。
说:“他就是尊贵的色拉寺医生。”
又详细的把我介绍了一遍,结果他哥哥说:“这些我都听说过,不过这位色拉的医生很奇怪,他的许多事情都不可思议。你糊里糊涂地跟着走,说不定要倒霉的。”
他们忘了我就在隔壁房间,说话依然粗声大气,我全听到了。
我想,这个跟了我老半天的正直汉子要是给说动了就麻烦了。
但田巴很热心地对他们解释说:“别多心了,他和天和堂老板交情匪浅,是中国人没错。”
隔天早上我只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凌晨五点临出发时,我注意到田巴的哥哥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
我们在往南的山路上走了二十八公里,抵达康马驿,稍作休息,前面有一支马队,其中两匹驮的正是我的行李。
马队的人都是中国人,他们根本不知道那是我托运的行李。
看到行李已距边界不远,我放心不少。
倒是田巴看到那些行李,非常意外,他曾在天和堂看到我们打包,看起来我是打算把行李寄放在药铺,现在居然在这里出现。
但他并没说什么,走了一阵后,他跟我说:“前面不到五六天路程,就是帕里驿,那里的检查非常严格,申请护照必须有担保,担保出境的人一定会返回西藏。”
“担保人还必须是帕里的居民,要一大笔钱才能请到人担保,要想顺利领到护照还得贿赂驿站官员。这样还不一定能过得了关。我有个很好的建议,您只要给我那笔钱的一半买酒喝,我就带您走一条小路,一直走就能经由桃溪(Khambu-Rong)抵达境外。那条小路不太好走,也可能有野兽出没,不过多半不会有事。我走过两次。您要是觉得那条路太危险,也可以先到不丹。那里虽然有很多强盗,只要把行李藏好,穿得不起眼,被抢的可能不大。您看您打算走哪一条?”
我立刻反问他:“为什么你担心在帕里会被搜刮一大笔钱呢?”
他说:“我倒不担心,只是觉得花那些冤枉钱太不值得了。”
“话是这样说,虽然我不知道得花多少钱,但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才是真冤枉。如果照你说的走法,十之八九是去送死,干嘛不花点钱走好走的路。我并不是没有钱,不需要冒那个险。你那么需要酒钱吗?我给你的一个月工资就够你在西藏一整年不用工作了,报酬这么高,就是因为走这一趟不容易,你不知道吗?至于说酒钱,我不是不给,到了目的地我自然会给你的,但到达目的地之前我一毛钱也不会给。以后就别说这种话了!”
田巴听了对我的怀疑似乎消解了不少。
想来他是对我起了疑心,故意拿话试探我。
其实他也不想走小路;如果我照他说的打算抄小路,他一定当晚就趁我熟睡卷了行李逃走。
我们边说边走,二十公里路后在莎鲁村过夜。
六月八日凌晨一点我们再度出发,朝南方前进,田巴照样一脸惊怖,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
我们又转向西南方走了十二公里,眼前地势险峻,但必须攀上去。
十八公里后,来到一个很大的池沼;池沼旁有条小河。
沿着河南岸上行,六公里外有座名拉姆的大湖(Lham Tso/Bam Tso);那条小河就连结了刚才的大池子和拉姆湖。
湖畔往右边也就是往西走和左转靠东走都可以到达帕里。
我们在这里左转。
这一带四周荒原上矗立的都是喜马拉雅山脉的雪峰,看上去并不很高,大概只高出高原约三百米,但全部覆盖着皑皑白雪,这么美丽的景致恐怕在世界任何国家都看不到吧。
夏天马上就要到了,山麓一带青草已经吐出嫩芽,湖岸边尤其繁茂,可以想象那里夏季必定是理想的天然牧场。
沿湖畔南下三十二公里,傍晚时分抵达街木麦村,农历五月二日的新月正当空高悬。
我们在一个畜牧人家的石头屋子暂歇。
屋子南面可以看到一座高大的山峰,那就是著名的卓木拉日(Chomo-Lhari,尊母神山)圣山。
西藏有很多卓木拉日,因为在藏人眼里,高大的雪山都神圣无比;据说共有二十一座,也有人说是三十二座,哪一座才是真的众说纷纭,反正在西藏各处的高大雪山好像都叫这个名字。
这座卓木拉日大雪山耸立在旷野,仿佛毗卢遮那佛端坐山岩,而围着湖泊的雪峰,则有如天然的白衣观音或妙音观音吹奏着无声的音乐,供养毗卢遮那大佛,整片天地浑如一个壮观的天然曼陀罗。
这一带种不了麦子,只能和羌塘高原一带一样从事畜牧业,但冬天也无法放牧,要移转到别的地方。
不过拉姆湖中有很多鱼,十几厘米到三四十厘米长,有人就捕鱼为生,每年夏天来这里打鱼,或直接卖了,或风干后储存起来当冬粮;他们一到冬天就前往拉萨一带乞讨;所以这里有很多人夏天捕鱼、冬天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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