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耶寻秦记

张军

初秋的里耶，雾气氤氲在八面山的褶皱间。

抵达山脚时，暮色已经吞噬最后一丝天光。远山凝墨，轮廓如城，仿佛一道巍峨屏障，将尘嚣隔绝于外。仰望这座遗世独立的孤山，沈从文先生的句子浮上心头——山如一个桶形，四面陡峭悬绝，只一条小路可以上下。

八面山与里耶秦简博物馆遥望呼应 姚 莉 摄

这场名为“里耶寻秦记”的文学采风，将我引至湘、鄂、渝三省交界的幽僻之地，来寻找埋藏在这片土地深处的文明记忆与人文故事。

一

八面山平均海拔1200余米，四周绝壁如削，相对高差超千米，俯瞰如一方巨型石桌。地质学家说，它的形成源于亿万年的地质博弈：远古海洋沉积的石灰岩层，在流水侵蚀与地壳运动的拉扯下，顶部硬岩如盔甲般留存，底部软岩逐渐被溶蚀掏空，最终崩塌成四面绝壁的桌状山体。

但在土家族人心里，八面山却有着另一重身份——“祖先船”。

相传远古时期，齐天洪水肆虐人间，补所与雍尼兄妹得神人指点，藏身金葫芦避过劫难。水退之后，葫芦落地成山，便是八面山。为延续人间烟火，兄妹成婚，诞下一肉球，碎而撒向大地，人类因此重生。

这个创世纪神话与《圣经》中的诺亚方舟故事异曲同工，印证了人类文明起源的某种共通性。站在八面山顶，我恍然领悟为何土家人称此为“祖先船”——从高空俯瞰，它确实像一艘漂浮在云海上的巨轮，承载着一个民族的起源与命运。

上山的路蜿蜒在绝壁与云端之间，不难想象，最早的原住民克服千难万险，硬是在这绝壁间探索出一条可供攀缘的道路。征服八面山无异于征服天堑，无论山外人如何抵达，过去从来没有路，别说正常通行，连起码的羊肠小道甚至毛路都不存在。

当地人说，山上的牛羊生来不知道山外世界：牛羊不会天生就有，也非从天而降，更不要以为它经由那条小路可以自行上山。说穿了，它是刚生下时，在牛犊期间就被人用粗制柴背笼背到山上繁衍生息的。

人类的生存智慧在这险峻环境中发挥到极致。绳索的启用更具有重大意义，它是路的拓展和延伸。直到若干年后，人们借助现代化工具，在悬崖峭壁上凿开了一条公路，它宛如长蛇从山脚盘旋而上直达山顶，这样等于接通了天地，从而揭开了八面山的神秘面纱。

如今的我，正是沿着这条公路盘旋而上，感受着每一步攀升带来的视野变化。云雾在脚下聚散，山峦在远处起伏，人与自然博弈与共生的历史，在这条路上得到了完美诠释。

二

说起八面山，不由得想起作家田瑛先生的一篇文章，讲述的是他在八面山的经历。

那年暮春的一天午后，他乘公交车从龙山县城到八面山脚内溪棚下车，计划去哨所采风。阴差阳错，他与来接他的战士走岔了，独自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后，天色向晚，他不敢摸黑夜行，便决定投宿再作计议。

他敲开一户人家的门，门后倏然露出一张漂亮女孩的脸。女孩17岁。受到盛情款待后，火塘夜话如家庭聚会，更多的时候，女孩总是埋头不语，像是想着无尽的心事。那夜，女孩把东厢的闺房让给了田瑛，自己在火塘边打了地铺。

第二天清早，田瑛离开时，女孩送他到屋场外的一棵柏树下。走了很远，他禁不住回首，发现她还站在原地，并频频招手。他的反应连他自己都匪夷所思——他慌不择路般选择了逃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山崖口。但是总感觉身后一直有一双目光紧随，仿佛一辈子都逃脱不了它的追踪。

这段经历读来令人怦然心动。那个碧玉年华的土家女孩，那双追随着背影的目光，成为八面山神秘与温情的象征。我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八面山，那里藏着一段未尽的缘分，一个回眸的背影，一双终生追随你的眼睛。

八面山之所以闻名，还在于它的“险”。而燕子洞，则是这险要中的奇险之处。好端端的燕子天堂，想不到被人类霸占，成了山大王的老巢。当地土匪武装据险盘踞洞中，洞口在绝壁，洞内有水源，只要食物充足，自成独立王国，外界是奈何不了它的。

70多年前，八面山的剿匪号角吹响，清剿燕子洞残匪的战事异常曲折、激烈。这是一次特殊的高空作业，解放军的突击队员们身裹浸湿的棉被，人系在绳头从山顶放置而下，整个过程命悬一线。作为土匪负隅顽抗的最后堡垒，燕子洞终于告破，但付出的代价也是可想而知。

如今的燕子洞早已恢复了和平年代的宁静，只有偶尔飞过的燕子，还会让人想起当年的枪林弹雨。站在洞口，俯视着下方的万丈深渊，难以想象当年战士们是如何完成这项“高空作业”的。或许，这就是人类勇气与信念的力量——即使面对再大的艰险，也能找到克服的方法。

硝烟散去，八面山回归了宁静，也开始了从未有过的和平年代。建设和发展成了八面山的头等大事。这里没有河流，但不缺日常用水。当地人没有河的概念，他们似乎并不需要河流，只要有不间断的山泉流淌，就足以能够休养生息。

山顶的夜晚凉意袭人，正如当地民谣所唱：龙山有座八面山，离天只有三尺三；早晨起来云拂脸，夏夜棉被盖身上。这里的夏季平均气温20℃左右，是休闲避暑的度假天堂。

三

下山后，前往山脚下的里耶古镇。2002年，里耶古城的一口古井中，出土了三万七千余枚秦代简牍。这些浸泡在井水中两千多年的木片，竟奇迹般地保存下来，上面书写着几十万余字，几乎构成一整个秦代县级政府的档案全书。

在里耶古城考古遗址公园，曾在此生活工作过大半辈子的昌辉老师的讲解，让我们在这场文化寻根之旅中，触摸到了血脉相连的文化记忆。

中华一号井旁，提质改造后新增设的一批秦代刀笔吏雕塑，他们手执简牍，宽一指、长半尺，正俯首记录一个帝国的日常。

这些简牍，不是史官铺陈的王侯传记，而是一个庞大帝国最原始的心跳。

里耶在秦代属洞庭郡迁陵县。透过这些文字，我们得以窥见这座边陲小城的烟火生活：户籍管理严密非常。简牍中详细记录了迁陵县下辖的都乡、启陵、贰春三个乡的户口数。秦始皇三十二年时，迁陵县累计有55534户，这一数字甚至超过了汉代长沙国下辖十三县的总户数。

农业生产是帝国的经济基础。简牍中提到的粮食作物主要有粟、稻、秫、菽荅（豆类）、芋等。粟在迁陵县的粮食生产中占据重要地位，频繁出现在口粮发放的记录中。“粟米六十四石”“粟米四石”这样的记录，勾勒出一幅农耕社会的生计图景。

物资调配与仓储管理展现了秦代行政的高效。简牍记录了兵器、铠甲、战车、马匹、粮食的运输和分配。负责仓储管理的官员有仓啬夫、仓佐等职位，他们负责物资的验收、登记、保管和发放。

迁陵以邮行洞庭

这些琐碎的记录，拼凑出一个边陲县城的日常生活。没有金戈铁马的壮烈，只有日复一日的行政运作，却正是这些平常的细节，支撑起了一个庞大的帝国。

里耶秦简中发现了迄今最早的完整九九乘法口诀表实物，与现今使用的乘法口诀表高度一致。这一发现改写了世界数学史，表明秦朝已广泛应用数学运算于土地测量、税收计算等日常行政事务中。

九九乘法表

想象一下，迁陵县的小吏们用这乘法口诀，计算着土地面积、粮食产量和赋税数额。数学成为帝国管理的重要工具，统一的度量衡使得远在边疆的迁陵县也能与帝都咸阳保持同一节奏。

里耶秦简中出土的一枚简牍中还记载了“迁陵以邮行洞庭”的字样，这是中国最早的邮政系统实物证据。秦朝通过邮驿系统实现了公文的高效传递，确保了中央与地方之间的信息畅通。简牍中详细记录了公文的收发时间、传递方式及责任人，展现了秦朝邮驿系统的规范化和高效性。

里耶地处边陲，是一个多民族杂居的地区。秦简中提到了“濮人”“杨人”“臾人”等少数民族，表明迁陵县是一个多民族共存的地区。

秦朝通过户籍管理和行政制度实现了对边陲地区的有效控制。但边陲社会也展现出与中原不同的特点。秦简中不仅记录了核心家庭，还出现了直系家庭和联合家庭的案例。这与商鞅变法后推行的以核心家庭为主的政策有所不同，可能反映了边陲地区的特殊性。

这种多元文化交融的特征，在今天里耶古镇依然可见。独有的土家族元素与明清建筑群相映成趣，石板街巷间流淌着浓郁的民俗文化气息。

漫步里耶古镇，高高的青砖封火墙，光滑溜亮的石板街巷，一栋栋散发着桐油陈香的木板房和古老的商铺。还有那卧在酉水边诉说着往事的青石码头，无不弥漫着当年的繁华。

四

秋阳杲杲，酉水汤汤。夕阳洒落河面时，我忽然想：两千多年前，那位写简的小吏，是否也曾这样望向酉水？他可曾想过，自己日复一日地书写，会成为后人解读一个帝国的密钥？

历史从不只属于帝王将相。

它更属于无数无名者的一笔一画、一日一夜。正是这些微小却清晰的存证，让大秦帝国褪去了青铜的冷峻，变得可感可触、有血有肉。

离开里耶时，我的行囊里没有沉重的行囊，但脑海中却装满了沉甸甸的思考。作为写作者，我深知最好的故事不在宏大的叙事中，而在那些细微的日常细节里——就像这些秦简，没有记录帝国的雄图霸业，却真正揭示了一个时代的真实脉动。

“北有西安兵马俑，南有里耶秦简牍”。如果说兵马俑展现的是秦帝国的军事实力与帝王威严，那么里耶秦简呈现的则是一个帝国的毛细血管里流动的血液。正是这些微小的血管，支撑起了一个庞大帝国的生命。

入夜时分，里耶古镇渐次点亮灯火。

青瓦马头墙，木窗雕花楼，一盏灯照亮一条古街。

这座静谧而深厚的古镇，在夜色中更显韵味悠长。而我携满心思考与感动踏上归程，愿以笔墨续写新时代的“里耶故事”。

秦时明月犹在照，酉水长流载简声。

里耶，这片曾经开拓的土地，仍在不断开拓着我们对于过去的理解。

那些自井中苏醒的简牍，不仅改写了中国考古史，更悄然改变着我们与祖先对话的方式——不再仰望，而是对坐、共语、同呼吸。

（本文图片除署名外均由里耶秦简博物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