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诚国
飒飒秋雨连绵下了两周,被困在家中。电视看腻了,手机也玩烦了,无意中翻到了一本泛黄的日记——二十年前的今天,它记载了鄂豫边界省际大巴车上,一段在风雨兼程中发生的、难以忘却的旅程。泛黄的字句如同脱缰的烈马,瞬间将我拽回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清晨……
那天,丹江口深秋的黎明时分,天色未明。窗外暴雨倾盆,雨水如鞭,抽打着鄂西北灰蒙蒙的群山。望着这片狂乱的雨幕,我心中踌躇:雨势如此凶猛,是走,还是留?然而,回潍坊的车票已攥在手中,行程不容耽搁。深吸一口气,买上塑料雨衣,我一头扎进了那冰冷混沌的雨幕里。
汽车站里弥漫着湿漉漉的寒气,水汽混杂着泥土味和汽油味。雨水从棚顶缝隙滴落,在地上汇成片片水洼。站台空旷异常,多数长途车次因暴雨停运。唯有一辆喷着“南阳”字样的破旧中巴停在雨中,车身溅满了泥渍。司机和售票员都是年轻人,带着无奈催促仅存的几位乘客上车。连我在内,全车仅五人。破旧的中巴喘息着驶离丹江口,如同陷入厚重雨幕的一叶扁舟。雨水猛烈地拍打车窗,哗哗声不绝于耳。
车行至鄂豫交界一处荒僻小站,破旧车门嘶哑地打开。三个年轻人裹挟着冰冷的雨气冲入车内,水珠顺着他们的发梢和衣角不断滴落。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裸露臂膀上,青黑色的粗犷刺青,如同盘曲的毒蛇。其中体格最壮硕的青年目光一扫,径直朝我走来,重重跌坐在旁侧的空位上。寒气瞬间涌入,车厢空气骤然凝固,急雨如鼓点般敲打车顶的声音,丝毫未能驱散这股冰冷的压抑感。
他坐定后,看似随意地将脑袋枕在左臂,右手却不动声色地滑向了前排座椅。我心头一紧——前排坐着一位衣着整洁、年龄与我相仿的中年男人,正凝视着窗外连绵的雨幕。那青年湿冷的手,如同阴影般悄然探向中年男人外套的内侧口袋!司机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旋即移开了目光;年轻的售票员则向角落蜷缩身体,目光低垂,只盯着自己湿透的鞋尖。
我的心跳在耳边擂响。阻止吗?瞥见他们腰间鼓囊囊的轮廓已令人心惊。求助?回首望去,后排两对白发老人闭目养神,面容写满疲惫。挣扎间,那偷窃的手指几乎就要得逞。恰在此时,一个剧烈的颠簸猛然袭来——车轮碾过深坑,车身猛地向外侧倾斜。天赐良机!我毫不犹豫地借势将身体狠狠撞向身旁的青年。巨大的惯性令他猝不及防,整个人弹离座位,重重摔落在过道上,发出一声闷响。
“哎呀!对不住!真对不住!”我连声道歉,迅速起身,用力将他从湿冷的地板上搀起,扶回座位。搀扶的瞬间,我的手悄然覆盖住掉落过道的那片闪着微光的薄刃——他作案的工具。我紧攥刀片,一边佯作关切地为他拍打雨水尘土,一边手臂巧妙绕至其身侧,将那片冰凉悄然塞回他外套下方那只湿漉黏腻的口袋。他身体陡然僵直,猛地转过头来,湿发下的双眼射出原始而凶戾的光芒,如同困兽亮出獠牙。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我的眼睛,那凶戾竟如潮水般疾速退去,最终化为一片难以置信的茫然。他喘息着,黝黑脸颊上水痕交织,喉结滚动数次,竟连声道:“没事没事,谢谢你大叔!真的谢谢你大叔……”那谢意,在他口中反复滚了三遍才停下,在狭小压抑的车厢里显得突兀而沉重。
车刚驶入河南境内的首个简陋小站,三名刺青青年便如释重负般冲向车门,身影转瞬被灰茫茫的雨帘吞噬。车门“哐当”一声闭合,车内紧绷的空气骤然松弛,旋即又因后怕而沸腾起来。后排的老人几乎同时发声,声音带着颤抖:“司机师傅!售票员同志!你们就干看着?任凭这些人在车上行窃啊?”售票员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声音低哑:“没法子啊,大爷大娘!这些人是这条道上的常客,谁敢管?前头的师傅,不也得听人家吆喝停车?”此时,前排那位险些被盗的中年男人缓缓转过身来。他脸上惊悸未褪,但眼神已恢复清明。他默默拉开自己被割开一道长长豁口的外套内袋,翻绽的布料宛如无声的控诉。他抬起眼,深深望向我,目光中既有劫后余悸的庆幸,更有穿透雨幕的感激:“同志,谢谢您了……真谢谢您了。”字句简单,却如刻刀般,重重凿入人心。
大巴在泥泞中挣扎了四个多小时,终于抵达南阳汽车站。我提着湿透的行李,匆匆赶往火车站。命运似乎有无形之手悄然拨弄——进站、检票,挤上北行的列车,刚安顿好行李,抬眼竟又望见了他:那位大巴上被割破口袋的中年人。他正吃力地将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塞进行李架。
火车喘息着前进,轮轨撞击声富有节奏。他隔着小茶几坐下,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又见面了,老哥!真是缘分!”他重重拍了下我的手臂,脸上洋溢着重逢的欣喜,“您稍坐,帮我照看下行李。”说罢,起身径直走向餐车方向。不多时,他竟提回一堆东西:油纸包裹的烧鸡,两瓶当地白酒,几包花生米与下酒菜,瞬间将小茶几堆得满满当当。“老哥,没别的意思,”他一边拧开酒瓶,一边诚恳地说道,“今儿要不是您,我这趟就又栽了。”辛辣的酒液倾入简陋的玻璃杯,腾起浓烈的气息。“我姓赵,菏泽人,在菏泽市区上班。纯山东老乡啊!”三杯酒下肚,冰冷的四肢渐渐回暖,窗外的雨幕仿佛也遥远了些。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丹江口水库动工那年,我才几岁。父母响应国家号召,带着我们姐弟几个,从山东菏泽老家一路南下,到了丹江口水库工地。”“后来,他们便在丹江口扎了根。我呢,长大了还是选择回菏泽工作、成家、生子。”他顿了顿,仰头灌下一大口酒,喉结剧烈滚动,“这条路,商丘、南阳、丹江口……几十年了,成了我回丹江口探望爹娘的必经路,年年岁岁,一趟趟地跑。爹娘老了,离不了那方水土,可我的根在山东。”他苦笑着,“这口袋……”他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外套上那道丑陋的割痕,眼中压抑着愤怒,“这条线上,第8回了!前七次,全被偷了!那些人,专盯我们这些揣着血汗钱回乡探亲的人!”“当地就没人管吗?”我追问。“管?”老赵鼻腔里哼出苦涩:“鄂西北边角,一脚踏两省,三不管地带,这边推给那边,那边推给这边!公安局离得远,鞭长莫及。司机、卖票的都怕惹祸——那些人有刀有棍,让停车谁敢不停?真有较劲的司机和乘客,也不是没有,”他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痛楚,“结果大多被打得头破血流,最终都不了了之。像您这样的外地人,今天这般……”他语气里充满难以置信,“不但让他们乖乖下了车,还能让他们嘴里连道三声‘谢’!说真的,老哥,我是头一遭遇见这种情形!”
夜色渐浓,轮轨声催人欲眠。商丘站的灯光自窗外由远及近,渐次清晰。老赵起身,动作显出几分旅途的迟滞,他伸出双手——一双饱经风霜却温暖有力的手,紧紧握住我“老哥,千万保重!下次要是路过菏泽,务必来找我啊!”车门开合,他背负行李的身影迅速融入站台涌动的人潮,如同水滴汇入奔腾的河流。车窗外,雨不知何时已歇,湿漉漉的铁轨在灯光下泛着清冷的微光,站台上霓虹灯日历牌数字在滚动:2005年10月10日,农历九月初八,星期一。
列车继续向东奔驰,车窗外是无边的黑夜,偶尔有零星的灯火如流星般划过。在这片笼罩一切的寂静黑暗中,我倚靠着冰凉的车窗,鄂豫交界处那辆破旧中巴里的情景清晰地浮现:狰狞的刺青,摔倒后茫然错愕的道谢,老赵讲述时眼中燃烧的无奈怒火,司机、售票员那沉重的缄默,那一声意外而沉重的“谢谢”,如同一枚投入心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息。世事如同一盘纷繁复杂的棋局,有时看似笨拙莽撞的一撞,撞开的何止是伸向钱袋的黑手?更像是撼动了那条沉重链条上锈蚀已久、无人敢于触碰的暗扣。那声道谢,并非是对柔弱的礼赞,更像是对某种克制而智慧的抗争方式,一种出人意料却又直抵本质的力量的意外敬意。它以最为原始的姿态昭示:真正的力量未必在于摧毁对手,而在于能让其退场之时,尚存一丝体面的余温——即使这体面微弱如雨夜萤火。
2025年10月10日 写于潍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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