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第二天早上五点醒过来,等山羊吃饱了就上路。
远望满布砂砾的原野,感觉前方似乎有水。
其实河流起码在十二公里之外,但一想到能喝上水,还是奋力催赶山羊前进。
我已经有一天多没喝过一滴水,实在难受至极,即使含着薄荷片也不管用。
一路快步前进,到了那里却大失所望。
原来那条河早就完全干涸,只留下有美丽的白色石头的河床,正是那白色河床误导了我。
突然想起一个典故:饿鬼四处找水喝,看到水就去喝,结果水变成了火,只能无可奈何。
我渴望水,水却变成石头,大失所望。
但我能怎样呢,东张西望、上下求索,只看见砂砾上的几根小草,不见一丝水迹。
我想往西北方向前进或许能有水吧,一路过去,沙漠般的原野上,远远看着似乎有水光闪烁,兴奋地冲过去,一接近又无影无踪,不过海市蜃楼罢了。
这下我真的变成求一口水而不得的渴鬼了。
又渴又饿,嘴里像着了火一样,可就是找不着水,痛苦地煎熬着,我想要是今晚找不到水,估计熬不到明天了。
已经吃过好几次薄荷片,但越吃越渴。
我只好一路走下去,直到十一点左右,忽然发现不远处似乎有一处低洼的湿地,想来应该有水,于是从砂砾上快步奔过去,一看果然有水。
当时那种狂喜的心情真是难以言传!
我一定要喝个够,然后再烧水煮茶。
我迫不及待地放下行李,从怀里取出木碗汲水,可碗触到水,水就变成深红色。
也许这个水坑已经在高原上积聚、腐败了数百年之久,水里面还浮游着许多微细的生物,根本不能直接入口,出家人更加喝不得。
我有些进退两难,不喝吧,我连站都站不稳了,喝吧,又违背佛戒,更何况还有伤身体。
真让我好一阵为难,这时突然想起,往昔释迦牟尼如来立戒法时就规定,如果水中有生物,饮用前一定要先将生物滤掉。
我忙拿出一块滤布放在西藏锡锅上,然再用木碗舀水过滤。
本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到清水,结果还是红的,不过已经没有微生物了。
我舀了一碗,一饮而尽,啊,简直是如饮甘醴!
第一碗是为了救急,可不能多喝,得煮沸了泡茶来喝才行。
我四处去拾野驴粪,等升好火开始烧水时已快到中午十二点了。
因为持过午不食之戒,等不得水开,刚刚冒出热气,我就和着炒麦粉揉成糌粑,沾点辣椒和盐巴吃起来,真是无上的美味啊!
饭后在砂砾上继续走了四公里。
大概午后三点,野地上刮起强风,尘沙滚滚,眼睛都睁不开,一睁开就会被沙尘迷住眼。
无可奈何,只能就地坐下等待时机。
狂风黄沙有如惊涛骇浪劈头盖脸地席卷而来,这种恐怖的景象在日本做梦也不会想到,沙丘整个被卷起,排山倒海激射过来。
风暴之前还在眼前的沙丘转瞬不见,原来平坦的地方又有新的沙丘冒出来。
这种状况进退不得,只能默坐念经。
一个钟头后,风暴忽然停息。
我又重新出发,五点左右来到一处遍生小草和荆棘的水池边。
那些荆棘看起来有点像日本茶园里的茶树,因为气候严寒,叶子呈深黑色,不像别的植物那样是翠绿的。
这里有水,又有枯树枝,很方便生火烧水煮茶,是不错的夜宿地。
晚上很是暖和,也没有风,我终于睡了个安心觉。
可是第二天又遇到了新难题。
我牵着羊攀上半山腰,放眼望去,山野中一条河蜿蜒而去,中间有着许多小水潭。
河水源自雪山,也是注入雅鲁藏布,后来才知道这河名叫且玛·云增给曲(卍字沙河),因为河水断断续续,一会儿汇成潭,一会儿流成河,结果就形成卍字的水势。
远望这条河时,我可万万没想到它差点要了我的命。
那时想的只是“一定得渡过那条河吗”?
河水太冷了,过河简直像上刀山下火海一样难,想来地狱冰川也不过如此吧。
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走到河边,那是早上九点,还不是理想的渡河时间,因为河里冰还没化完,会割伤身体。
我于是在河边煮上茶,吃了中饭,到十二点左右才开始涂抹丁香油。
试了一下水,还真有些深度。
我想先赶羊下水,但是它们好像知道水很深,无论如何也不下去。
2
我放下行李,先把两头羊牵过去。
没有多想,我把袍子拉到胸部, 一手柱杖一手牵羊就下水了,没想到水深齐肩,袍子全湿了。
羊能游水,把头探出水面,连扒带划往前游。
那条河宽百来米,等好不容易到了对岸,我已经冻得牙齿打架,说不出话来,把羊拴在岩石上,赶忙摩擦全身取暖,花了一个小时,才觉得稍微暖和一点。
因为衣物全湿透了,只好脱下来用石头压着晾在河边。
我裸着身子再度入水,在那边又花了半个小时取暖,再在身上涂油,然后准备顶着行李过河。
因为重量增加,我不小心又踩到一块打滑的大石头,身子一歪,行李倒向一边,我只能用一只手顶着,木杖也抓不牢。
我稍懂水性,想一手扛行李,一手持杖,以侧泳姿势游过去,可怎么都行不通。
要保命,就只能放弃行李,可那也就失去了食物,还要在无人之境跋涉十几天,没有食物肯定会饿死。
为了站稳脚,我想拿木杖插入河底,却没插牢靠,人一下被急流冲走,载沉载浮,呛了好几口水。
手腕和身体都变得麻木,而一百米外就是一处很大的水潭,眼看就要被冲到那里去了。
难道我就要命丧于此吗?这也许比饿死舒服一些?
这样想着,就默许了一个临终之愿:“十方三世诸佛、本师释迦牟尼佛:即使我本来的愿望未能得遂,但为了全力护持我的父母、朋友和信众,请让我再度转生人间,以报佛恩!”
然后我就准备随水漂流,接受命运的安排。
漂流中,突然觉得木杖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于是再度试着把木杖插入河底,竟然牢牢杵住了。
我一下子有了力气,加把劲撑起身子一看,水只到胸部而已。
我试着判断水势,发现水正是流向对岸,我只要顺势漂过去,再往前两百多米就可以上岸了。
虽然身体僵硬无力,我还是尽量举高行李。
还好行李包是皮制的,能够防水,就算浸在水里也不会增重多少。
慢慢地漂到水浅处,可以顺利上岸了。
想到我还得靠里面的粮食维持生命,于是使出吃奶的劲,把行李拖上了岸。
当我终于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岸上时,看看前面埋头吃草的两头羊,才知道自己被冰冷的河水冲走了两百多米。
两只脚冻得无法弯曲,站不起来,手臂毫无知觉,手掌也张不开,只能用拳头摩擦胸脯附近,等我慢慢暖起来,手指可以动了,再用手掌摩擦全身,用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才让身体变暖,手指也灵活了。
可身体却一个劲发抖,而且越来越厉害,像发疟疾打摆子那样,咬紧牙齿也无济于事, 躺下来也不管用,直到五点过后才缓和下来,阳光也没那么强烈了。
我把行李分成两份,分两次搬往拴羊的地方。
即使行李减半也还是不堪重负,记得过去监狱中有扛石头的刑罚,想起罪犯所受的辛苦,不禁泪流满面。
当晚连火也没生着,湿了的衣物行李还没晾干,我只能披着御寒的大袍捱过漫漫长夜。
3
第二天天放晴,我把打湿的衣物和经书拿出来晒干,我到现在还保存着带有水渍的《法华经》和三部经,每每看到这些纪念物,都会觉得当时的化险为夷真是不可思议。
午后一点,我重新装好行李,继续往西北方向前进,由于前一天的折腾,加上行李也未全干,有时还得替羊分担一部分,所以觉得特别重。
渡河时受伤的脚现在也异常疼痛。
每走一步都走得很艰难,但我告诉自己,往前多跨一步,离目的地就更近一步。
走了八公里,天开始下雪,风也刮得厉害,我来到一座小水池边准备宿营,但根本没有时间去捡薪柴。
一阵电闪雷鸣之后,暴风雪铺天盖地而来,好不容易干了些的衣物行李又全被打湿了。
到了第二天,因为找不到东西生火,也喝不上热茶,肚子饿也只好吃些葡萄干充饥,一边还要晾晒湿衣服,稍干些了就重新出发。
这天比预想的还要多灾多难。
西北方高山耸立,根本无路可走,我想,如果能翻过西北方的雪山,就一定能够抵达圣山冈仁波齐,也就是凯拉斯山——后来我才知道,眼前就是公珠坎里峰,海拔6900米。
这座山越往上坡越陡,六公里后,约下午五点钟,又遇到一场暴风雪。
我想如果继续爬的话,很可能会冻死,还是暂避锋芒,于是改向海拔较低的东北方走去。
雪越下越大,天色也很快暗了下来。
这样的陡坡,下山也艰难无比,到处积雪盈尺,什么都看不到,也没有什么地方能躲避风雪,日暮途穷,得赶快找个安全的地方。
但两头山羊关键时刻罢起了工,一动也不动。
它们一定累坏了,还是在中午之前吃了些草,之后所行之处都寸草不生,还驮着那么重的行李,早就累得走不动了。
但不走又不行,我用力推他们,打它们,它们还是纹丝不动。
我对它们无可奈何,但这样下去只会在风雪中昏睡过去,而昏睡就意味着死亡。
我双手都已麻木,牵羊的那只更是抬不起来,痛苦得简直快崩溃了。
这时候要是知道哪里有帐篷,我也许会放弃这两只羊一个人摸过去,但这一带荒无人烟,十四五天之内都别想见到。
既然毫无办法,我就干脆从羊身上卸下行李,御寒的大袍盖住它们,自己也从头到脚包上一件厚厚的雨衣,挤在两头羊中间的雪地上开始打坐。
两头羊似乎也喜欢这样,它们已经习惯和我在一起,温驯地紧靠着我,像我的孩子般依偎在我两侧,这样我们可以互相取暖。
我看看它们,它们咩咩叫着,如泣如诉,真是可爱又可怜。
可是我也为它们做不了什么,这一带寸草不生,根本找不到食物喂它们。
我自己则一向过午不食,只用丁香油涂抹身体以增加体温。
涂过丁香油既能保持体温,也可以抵御外界冷空气侵袭。
放慢呼吸或许也能够帮助维持体温。
但一到半夜十二点,所有办法都失去作用,寒气浸入全身,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感觉迟钝,似乎生命在一寸寸流失,我想一个人临终之际大概也就是这样吧。
在雪地中昏睡过去是非常危险的,可担心也没有用,死亡大概就在前方不远了。
我为佛法修行来到这里,志愿未遂就被埋在这高山积雪中辞世,这一切无非因缘。
追求真理却半路倒毙也是不得已,我对自己了无遗憾,但想到父母、亲人、朋友以及信众大恩未报,还是有些放不下。
最后的意识仍是希望有机会再来人世报答他们,之后我就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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