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东泽
考察红山文化核心区域赤峰红山后遗址后,沿赤凌一级公路向凌源方向行进。此公路为当代连接蒙东与辽西的交通动脉,其线路走向暗合古代“松州—利州”商道(松州即赤峰前身,利州为喀左古称)的地理逻辑,均选择沿努鲁儿虎山北麓缓坡布线,避开陡峭山体与泛滥河谷。公路赤峰段入口无收费站,临近蒙辽省界时突然设置关卡。
沿途地名以“店”为核心后缀,如刘家店、牛倌店、新店、下店、洼子店等,这类地名是北方驿路文化的典型遗存。“店”的密集分布,表明此路线自古便是商旅往来的节点型通道:“牛倌店” 暗示此处曾为游牧民族赶牧牲畜的临时驻点,“下店”可能是古代商旅沿努鲁儿虎山北麓行进时,需在缓坡处设店补给,这类地名的延续性,见证了该区域从古代驿路到现代公路的功能传承。其中十家满族乡的出现尤为特殊,该乡地处蒙古族聚居区边缘,其形成可追溯至清代“柳条边”政策后的民族迁徙:康熙年间,清廷将辽东满族迁入辽西戍边,十家满族乡可能是当时“八旗屯垦”的遗存,这种“满蒙杂居”的聚落格局,与周边纯蒙古族村落形成鲜明对比,是清代民族政策与地理环境共同作用的结果。
全程穿行于努鲁儿虎山余脉与辽西丘陵的交织带,这一区域在地质史上属于燕山运动形成的褶皱带,地貌核心特征为“山地不高、丘陵不缓”。山地海拔多在 800-1000米,无明显主峰;丘陵则为“平顶丘”。整个路线穿行在岭谷相间的地形,沿老哈河支流蹦蹦河、坤都冷河的阶地边缘行进,全程无连续 10 公里以上的平坦路段,猜想这种循谷布线的选择,与红山文化时期先民沿河谷迁徙的路径高度一致。牛河梁遗址群的分布,同样遵循近水而不临水、居丘而不居险的地理逻辑。地势整体呈现赤峰向北微抬,再向凌源渐降的趋势,形成“北高南低”的地势梯度,而现代公路与古代驿路,均选择顺应这一自然地势布线,体现了人类交通对地理环境的适应性。
途中跨越老哈河干流,此河为西辽河主要支流,在历史地理学上具有重要意义:它不仅是红山文化时期先民的“母亲河”(红山遗址、兴隆洼遗址均沿老哈河分布),更是先秦至辽金时期“农牧文化分界线”的标志 —— 河北岸多为草原地貌,适合游牧;河南岸为黄土丘陵,利于农耕。1906年,日本人类学家鸟居龙藏便在《蒙古旅行》中记录了此流域的历史遗存:“自孟民营子启程,登上丘陵,有大土城。此处乃要害,筑有高台,东有阶梯状斜坡。根据经验判断,应属辽代的城址。” 辽代城址选址在老哈河支流“斜河”畔的高台地,既避开洪水威胁,又控制交通要道,印证了辽代城市“依山傍水、据险而建” 的地理智慧。鸟居龙藏在文中进一步描述:“丘陵下方有河流,名曰‘斜河’,据说流淌六十里注入老哈河。因其地位险要,土城成为要塞。城墙残高一间半,厚七步。西城墙和南城墙保存完整,东城墙仅保留有一半,北城墙完全消失。” 这段记录不仅还原了辽代城址的形制,更揭示了地理环境对遗址保存的影响:北城墙因临斜河河谷,长期受流水侵蚀而消失;西、南城墙因背靠丘陵,受自然破坏较小,这种“一面靠丘、三面临河” 的城址布局,与牛河梁遗址“依山筑庙、凭丘建冢”的空间逻辑一脉相承,均体现了古代人类对辽西丘陵地形的深度利用。此外,鸟居龙藏采集的 “无釉鼠灰色陶片(表面有棋盘状或横线状刻画痕迹)”,经后世考古印证为红山文化晚期至夏家店下层文化的过渡型器物,其“木片刻画纹”与牛河梁遗址出土的陶塑女神像衣纹技法相似,表明老哈河流域自古便是文化交流的通道,不同时期的文明在此延续并创新。
车行至热水汤镇,便进入凌源地界。凌源热水汤温泉是辽西著名地热资源,其形成与努鲁儿虎山的地质构造直接相关。此处为断裂带交汇处,地下热水沿片麻岩裂隙上升至地表,水温常年保持在 40-60℃。早在辽代,热水汤便被称为“神泉”。《辽史・地理志》记载“利州有汤泉,可疗疾”,当时辽代贵族常在此修建“汤池行宫”;清代乾隆年间,热水汤温泉被纳入“承德外八庙”的附属疗养地,现存“圣泉寺”便是当时的温泉祭祀建筑。温泉的存在,不仅是地貌特征的体现,更成为连接辽代至清代的文化地标,其功能从古代的“疗疾祭祀” 演变为现代的 “旅游康养”,见证了区域人文地理的变迁。
穿越万元店隧道后,“店” 类地名在辽宁境内继续出现(如凌源万元店镇),“店” 作为驿路节点地名,广泛分布于辽西至冀北的古商道沿线,从赤峰的“牛倌店”到凌源的“万元店”,再到喀左的“平房子店”,形成一条贯穿蒙东辽西的“店” 地名带,印证了该区域古代交通网络的连续性。进入凌源市区后,地貌特征与赤峰明显差异:山体以裸露的玄武岩为主,海拔升高,植被覆盖率降低,这种石多土少的地貌,是辽西玄武岩台地的典型特征。凌源境内刀尔登镇发现的红山文化采石场,便是利用此类玄武岩制作石器,地貌与文化遗存再次形成关联。
在凌源市区品尝的香辽西羊汤,特别是吊炉烧饼记忆深刻。当地羊汤馆颇多,羊汤的盛行与辽西长期的游牧文化影响相关,当地绵羊养殖依托丘陵草地,为羊汤提供原料。吊炉烧饼则采用碎碳火恒温烤制技法,铁板封口的吊炉设计,可在冬季维持炉内温度,避免烧饼冷却,这种饮食文化是人类适应辽西寒冷干燥气候的产物。凌源吊炉烧饼的历史可追溯至清代,当时作为驿路干粮,其“耐储存、易携带”的特点,成为商旅往来的重要食物,进一步印证了该区域的交通功能。
从凌源出发,沿 S206 省道向牛河梁遗址行进,沿途地名从“店” 转为“沟”,如建昌沟、河汤沟、哈海沟等。“沟”类地名对应辽西丘陵的“冲沟地貌”。这些“沟”是雨水长期侵蚀黄土形成的狭长谷地,既是天然的交通通道,也是古代聚落的分布区。此类冲沟自古便是连接凌源与建平的交通孔道,现代公路与古代小径均沿沟谷底部布线,再次体现了地理环境对人类活动的约束。
牛河梁遗址位于凌源与建平交界处,地处辽西低山丘陵区的梁状高地核心,其选址蕴含深刻的历史地理智慧:遗址分布于海拔 500-650 米的黄土梁上,与海拔 800-1000米的努鲁儿虎山主脉相比,此处地势开阔,无陡峭悬崖;与现代老哈河、大凌河的沿河阶地相比,此处黄土层深厚,便于修建半地穴式建筑。这种“居丘而不居险、近水而不临水” 的选址,是红山文化先民对辽西地理环境的精准适应。
遗址群的核心是女神庙,坐落于牛河梁主梁顶部,占据整个山头,其空间布局与地形完美融合:庙体为半地穴式结构,主体建筑位于北侧,呈“亞”字型,这种形制既利用了北侧山体的遮挡作用(抵御冬季西北风),又使南侧开口正对东南方向。每年春分时节,太阳从东南方升起,光线可直接射入庙内,与庙内女神像的朝向形成呼应,体现了红山文化“观象授时”与“地形崇拜”的结合。庙体四周地势开阔,东、西、南三面均为缓坡,站在庙前可俯瞰周边丘陵,这种居高临下的空间感受,强化了祭祀的庄严性,实现了人文建筑与自然地貌的浑然一体。
遗址内的祭坛与积石冢群,同样遵循以地形定形制的原则:祭坛分圆形与方形两种,均建于山岗顶部的平坦台地。东边的圆形祭坛为三层圜丘式,内外三圈同心圆结构,里高外低,这种形制既顺应了山岗的缓坡地形(无需大规模平整土地),又暗合“天圆地方”的宇宙观。圆形对应天穹,三层结构象征“天地人”三界,而选址在山岗高处,寓意“与天沟通”,其设计逻辑与后世北京天坛圜丘坛的高台式祭天理念一脉相承。西边的方形祭坛中间设方台,台心与四周均有下挖的“祭坑”,方台对应“大地”,祭坑用于埋藏牺牲(考古发现坑内有猪骨、玉器残片),这种“下挖祭地”的形制,与方形祭坛所在的“凹地型台地”地形适配,避免了雨水淤积,体现了功能与地形的结合。
积石冢群多分布于各次级山梁的顶部,形成“主梁为庙、次梁为冢”的空间格局。积石冢以石块堆砌成覆斗状,冢体高度与山梁坡度呈正相关。坡度较陡的山梁,冢体高度达 3 米,以增强视觉存在感;坡度较缓的山梁,冢体高度约 1.5 米,避免过度突兀。冢群内部的等级差异通过地形位置强化:中心大墓位于山梁最高处,墓坑直接开凿于基岩之上,随葬品多为玉猪龙、玉凤等高级别玉器;边缘墓葬则分布于山梁缓坡,墓坑较浅,随葬品以陶片为主。这种以地形定等级 的布局,既利用了丘陵的自然高差区分身份,又使冢群与山梁轮廓线融为一体,形成“山冢相依”的独特景观,是红山文化“祖先崇拜” 与“自然崇拜”融合的地理体现。
离开牛河梁遗址,沿大凌河支流渗津河向喀左行进,首站考察复原的利州古城。利州为辽代重要州城,其原址位于喀左县城东,地处大凌河中游宽谷地带。辽代选址此处,因大凌河在此形成“U 型宽谷”,既便于农业种植,又可依托河流发展水运(辽代曾通过大凌河向中京输送粮草)。当代复原的利州古城,虽为仿古新建,但其城门楼朝向、水系布局仍遵循历史地理逻辑:城门楼正南朝向,对应辽代 “面南而治” 的礼制;城内人工水系引自大凌河支流,复刻了辽代 “城依河建、河穿城过”的格局,而新建的凉亭、桥梁与华灯,实则是将古代城郭市井功能转化为现代文化旅游功能,体现了城市地理空间的功能传承与演变。
第二日考察凌河第一湾,该景观位于喀左水泉镇南亮子村与羊角沟镇上窝铺村交界处,地处大凌河上游,其形成与地质构造和河流侵蚀密切相关:此处为努鲁儿虎山与松岭山脉的交汇带,大凌河受山体阻挡,被迫转向形成“S 型” 河湾,河道长约 3 公里,宽约 1 公里,是辽西地区罕见的河曲地貌。从无人机视角俯瞰,凌河水绕金蚌山蜿蜒而下,形成 “两山夹一河” 的格局。金蚌山为喀斯特地貌,山体由石灰岩构成,经流水溶蚀形成峰丛景观,与周边的黄土丘陵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喀斯特山体 + 河曲湿地”的组合,是辽西地貌多样性的典型代表。
凌河第一湾周边的草本沼泽型湿地,是北方罕见的“河流—沼泽” 生态系统,其形成得益于大凌河的季节性泛滥。每年夏季汛期,河水漫溢至两岸低洼地带,形成沼泽;冬季枯水期,沼泽收缩为浅滩,这种“周期性干湿交替” 的环境,孕育了丰富的水生植被(如芦苇、香蒲),成为丹顶鹤、灰鹤等珍稀鸟类的迁徙停歇地。自古以来这片湿地自古便是“渔猎—农耕”的过渡带:红山文化时期,先民在此捕捞鱼类、采集植物;辽金时期,此处发展为官营牧场的水草丰美之地;当代则成为“生态保护+旅游观光”的复合区域,湿地功能的演变,见证了人类与自然环境关系的历史变迁。
从赤峰到朝阳的考察路线,实则是穿越辽西“农牧交错带”的历史地理剖面:从“店”地名的驿路遗存,到老哈河的文明孕育,再到牛河梁遗址的“山庙相依”,每一处地理景观都承载着不同时期的人文印记。这种“自然地貌与人文遗存”的深度融合,正是辽西地区作为红山文化核心区、农牧交错带、多民族聚居区的独特历史地理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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