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笛||去托切罗找寻海明威
托切罗是个游人很少去的岛。如果不是刻意安排,去威尼斯旅行都会忽略它。它是威尼斯群岛中最寂寞的岛屿,也是群岛中历史最久远的岛屿。这个潟湖中的小岛,曾经承载着威尼斯最早的繁荣与辉煌,酿就了威尼斯人征服海洋的勃勃雄心,当它的体量与这种雄心不再适应的时候,被命运抛弃也是在所难免的。当然,它在历史的甬道里已经走得太远,现在的这里既没有旧都遗址的沧桑废墟,也难以产生吊古伤今的怆然之感。
我执意要去这里,是去寻找海明威这个倔强的老头。当众多社会名流、达官显贵,都在威尼斯本岛的繁华和喧嚣中纵欲挥霍的时候,他却孤独地去了托切罗岛。尽管他也曾在本岛住过些时间,但那种喧哗的生活无法安放他的灵魂,最终还是毅然离开了,选择了这个荒凉寂寞的岛屿,在这里度过了畅快而浪漫的时光。
托切罗岛离威尼斯主岛十多公里,乘水上巴士约四十多分钟。
水上巴士的停泊点,离海明威住过的客栈尚有一点距离。顺着介于原野和顺直的运河岸边的步道,行走十余分钟,经过一座古朴的砖拱桥,一座淡黄色的二层排房就出现在眼前,这便是奇皮亚尼客栈。客栈不大,却名扬四海,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与菲利普亲王、戴安娜王妃和查尔斯王子、季斯卡总统等名人显贵,都曾打卡于此。这个客栈也吸引过让人不愉快的人物,1942年夏天,纳粹宣传部长戈培尔到此居住,与意大利的法西斯分子秘密会谈。作为老板的奇皮亚尼再不情愿,也只能忍气吞声。
让我感兴趣的不是这些达官显贵,而是那位饮誉世界的作家海明威。1948年11月,二战后的第三年,海明威携妻子玛丽·威尔士和几大箱衣物,从威尼斯本岛来到这里,打猎、钓鱼、喝酒、约会、写作,快乐洒脱地度过了整个冬天,也留下一段美丽的故事。
走过矮小的门厅,登上铺着地毯的木梯,穿过光照柔和的狭窄走廊,就进到了客栈。客栈之小,只有六间客房,海明威住过的房间叫“圣弗斯卡”,是客栈唯一的套房。房间依然保持着海明威当年入住时的布置。一间大卧室,两张简单的床和床边的两个床头柜,房间的小桌上,一束鲜花插在绿色的大腹玻璃花瓶中。一条通道从两扇窗户间通向小客厅与工作间。壁炉前是两个白色沙发椅,阳台门旁搁着一张小写字台。壁炉旁的书架上放着一些图书,海明威那本描写斗牛的小说《午后之死》,打开着搁在书架上。这个房间之所以叫“圣弗斯卡”,大约是因为越过客栈的花园,眼前就是圣弗斯卡老教堂的缘故。走上阳台,缤纷的花圃、紫红的石榴花和葱郁的藤萝,便从花园扑面而来。两座老教堂巍峨在树丛中,草地和农田蔓延在眼前,潟湖的水在远处闪烁其光,一群野鸭正从那里嘎嘎飞起。
客栈餐厅前有一个大花园,花园中灿烂着杜鹃、雏菊、郁金香,中间是一条很宽的石子路,再向前走,便是低矮的农家、花坛和菜圃,左侧是老教堂。一些欧美游客,心情愉悦的瞭望着树丛外的潟湖,陶醉于传统的意大利美食。这里的菜品大概很多年都没变过,它提供着纯正的意大利原味,代表着一个朴素的年代,代表着一种久远而温馨记忆。这里更适合那些对于传统和静谧用情的人。餐厅花园中央有一眼古老的水井,海明威和奇皮亚尼在这里拍过照,如今照片被放大挂在就餐的地方。这显现出奇皮亚尼与海明威的亲密关系,也为这个小客栈做足了广告。
应该说奇皮亚尼是个有理想且有情调的人。20世纪初期的那些年,他筹资开办的“哈利酒吧”,已经是圣马可广场攘来熙往的热闹去处,那份典雅而贵气的环境,调酒师别出一格的的调性,成为很多名家贵胄的流连之地。时至今日,那里依然还是威尼斯的网红打卡地。经营的成功给了他足够的闲暇,他常常划着小艇环游在潟湖的岛屿间。托切罗岛是他常去的地方,他沉迷于这个曾经繁荣如今破落的岛屿的幽静,他有时候会在这里住上两天,散步,钓鱼,冥想……享受那种世外桃源般的感觉。尽管奇皮亚尼当时还不富有,却很想在托切罗开一间乡村客栈。他把想法说给朋友,朋友们都说他是疯子。但一个人一旦执迷于一件事情,机会总会不期而至。说来也巧,1938年,托切罗一间半塌的餐馆廉价出售,奇皮亚尼立刻买下,他对房子里外稍事修整,按照自己的想法布置了环境,请来娴熟的料理鱼鲜的厨师,配备了满足住店餐食的设备,就对外开业了。由于“哈利酒吧”的盛名之下,加之“哈利酒吧”的厨子与调酒师前来加持,这个不大的客栈和餐馆,因为它的清幽环境,它的美味佳肴,便吸引了一批批客人来到这里。曾经的荒凉之地,成为了名噪一时的美味之岛。
海明威夫妇住进客栈后,海明威就马不停蹄地环岛走了一圈,他对这里几近荒无人烟的环境感到满意,这与威尼斯本岛完全是两个天地,适合思考和写作,适合打猎和渔钓。妻子玛丽忍受不了这里的孤独、寂寞和无聊,几天后便乘船去了威尼斯本岛。
环境对人的影响极大,而内心强大的人,却不会因为环境而委屈自己,往往会凭着毅力和情趣,营造出自己的环境,使原本的寂寞生机勃勃,原本的枯燥深情浪漫,从而赋予环境全新的气质。海明威在这里随心所欲地打野鸭子,不休昼夜的海钓,直到把自己搞得精疲力尽,很是度过了一段快意的时光。而最让他快意的是结识了亚德里安娜·伊凡奇,一个19岁的威尼斯姑娘。这位生长在古老富裕家族的美丽姑娘,头发乌黑,眼睛忧郁,举止高雅,才高识远,这让粗野的海明威大感兴趣,立刻爱上了她。多情似乎是文人骨子里最不安分的基因,海明威这样以硬汉著称的男人也不例外。海明威第一次见到亚德里安娜,就喜不自胜地把她叫作“女儿”,亚德里安娜起先也把这个满脸胡子的高大男人当成父亲一样的人,当这位作家频繁约她打猎、海钓,到哈利酒吧喝酒吃东西,时而有过于亲昵的举动时,她才明白这位男人与女人都崇拜的作家爱上了她。亚德里安娜是个有着良好教养的姑娘,她并未因这位名人对她的爱慕而昏了头,她对海明威的四段婚姻略有所知,对他现任妻子玛丽也很熟悉,她以一种互不伤害的纯情与这位作家交往,保持着美丽的距离。
这位年轻的缪斯给了海明威太多的想象和灵感,在这个客栈的小写字台上,他发疯般的开始了长篇小说《渡河入林》的创作。他先是在这个岛上,后来在古巴的家中,花了一年多时间写作这本书。小说主角坎特威尔上校是美国人,年约五十,爱上了威尼斯年轻美丽的贵族蕾娜塔。坎特威尔身上有着作者本人浓重的影子。全书描写参加过两次世界大战的主人公,在二战后到意大利北部凭吊当年负伤时的战场,引起他对两次世界大战的沉痛回忆和反思,并着重描写了他与蕾娜塔之间的纯真爱情。
这本书海明威写得极其认真,感情很投入,但出版后并没有像他所期待的那样。1950年9月,《渡河入林》在美国出版,并未引起很大的反响,接踵而至的却是差评不断,美国与欧洲评论家都认为这是海明威最差的作品。与十年前《丧钟为谁而鸣》走红文坛的盛况,大相径庭。新书的负面评价,让海明威十分沮丧。想到因此会伤害到亚德里安娜,更令他烦躁不安。
很难说是不是这本书对他的打击,他才发奋写出了奠定他在世界文学突出地位的《老人与海》。1952年出版的《老人与海》,扭转了他惶惑尴尬的局面,书一经面世,便好评如潮,直至把他推上诺贝尔文学奖的宝座。
人生的命运很奇妙,如果海明威不来这里,就不会结识亚德里安娜,也不会那么急迫的写作《渡河入林》,更不会使自己因书蒙羞,那样,《老人与海》的问世或许还要再等几年。
托切罗岛背靠阿尔卑斯山,浮在潟湖滩涂之上。公元452年,匈奴人侵入意大利海岸,占领并焚毁了阿奎利亚,为了躲避匈奴王阿提拉的大军,失去家园的威尼斯先祖们在潟湖中的托切罗安顿下来。威尼斯帝国的起源自此开始。随着局势的稳定,人口的增加,威尼斯第一座教堂开始兴建。圣母玛利亚升天大教堂是潟湖中最早的教堂之一。它奠基于公元693年,历经三百多年的时间才最终建成。如今这座教堂虽说有些破落,但教堂内拜占庭风格的圣母与十二门徒的镶嵌画却闻名于世。另一座教堂圣弗斯卡建于十二世纪,供奉着一名殉教女子。两座老教堂围绕的小广场上,土石地面长着杂草。它们在这逐渐衰败的世界角落里,用自己悲戚而暗淡的命运,演奏着一曲逝者如斯的序曲。
托切罗是威尼斯的母亲城。千余年前,托切罗岛曾经一度繁华,是一座繁盛的贸易城市,比威尼斯本岛更具影响力。十四世纪后期的衰落,是随着本岛的繁荣而开始的,如今这里除了十数位居民耕作捕鱼,奇皮亚尼客栈、两座老教堂和一座小博物馆外,几近荒芜。可见,任何繁华都有落幕的时候,历史对于衰落总是那样冷酷,全不在意你曾经是什么,做过什么。望着眼前腐朽的历史遗迹,就像望着一堆风吹日晒而还未被埋葬的父母遗骨,不由人黯然神伤,感叹世事之沧桑,岁月之无情。
走在潟湖浅滩旁的沼泽地,海水轻轻地拥吻着堤岸,脚下的土壤富有弹性,绿草野花缭绕于眼前,毛绒绒的蒲公英在滩涂边悄悄绽放,等着风把它带向远方。想到海明威曾在这里踱步思考,曾在这里的草丛伏击野鸭子,曾在客栈屋檐下站着写作,瞬间觉得这个小岛变得特别起来。
就泛泛的旅游而言,这个岛可看的东西确实寥寥无几,但它格外宁静、闲适、自然的环境,却极打动人。如今的世界热闹哪里没有,真正的宁静却很珍稀。像托切罗岛这样的地方,就该住下来,在这里的田野树丛,在这里的运河潟湖,享受一段闲适安静的时光,在海明威走过的路径上,思考人生与爱情、生命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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