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高敏 编辑丨雪梨王
当“人生是旷野”成为一代人的精神宣言,滑翔伞、徒步、登山等户外运动便成了这场出走中最具象的尝试。“十一”长假将至,社交平台动态里,又会迎来一波相关内容的刷屏。
然而旷野之下,亦有深渊。近日,一名中国游客在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州徒步时,因遭遇极端天气且装备不足,不幸遇难。而在我们身边,那些曾从滑翔伞高空坠落的玩家,人生也从此转向,长久被困于伤痛与维权之中。在低空经济被写入政府工作报告,户外探险成为风潮的今天,一个更为基础的问题亟待回答:这份安全,究竟该由谁,以何种方式来保障?
透过他们的经历,我们也试图看清“旷野”的另一面——那些真实存在的沟壑与悬崖。而真正的自由,从来建立在对风险清醒的认知之上。
滑翔伞俯冲的感觉再次被唤起,下坠,撞击,疼痛。关浩从睡梦中惊醒。
事故发生四年后,他还是会做这样的梦。四年前的情人节,也是大年初三,他陪热爱极限运动的妻子,去了杭州富阳的永安山滑翔伞基地。远处的积雨云让他犹豫,但教练在后面催,“快一点”,飞一趟就几分钟。关浩想着,“专业的事就交给专业的人吧”。于是在教练的指导下,他迎着风奔跑,起飞。
然后,坠落。
坠落时,关浩早已闭起了眼睛,因为害怕。他整个人都是蒙的,只记得自己的身体被拦腰折了一下,背后有重物压着,掉在山谷的乱石中。压在他身上的是带飞他的教练和伞包。教练当场身亡,关浩和一个叫马雪的玩家受伤——后者骨盆摔伤,卧床三个月;关浩三节脊柱错位,肋骨、耻骨、下肢等多处骨折,在抢救室里躺了两天,险些瘫痪。
这样的事故并不能阻止下一次悲剧的发生。2024年3月28日,内蒙古人刘明远在云南丽江玩滑翔伞时,从高空坠落身亡。滑翔伞基地总经理和教练均被判刑,是圈内少有的刑事判决。刘明远的家属向《凤凰周刊》透露,基地的另一名负责人则并未被追责,谈好的200万元经济赔偿,对方只支付了36万元的丧葬费,便再无下文。
在营销话术中,滑翔伞被称作“老头乐”项目——因为它体验感平稳,没有失重感。
2024年全国“两会”,低空经济首次被写进了政府工作报告,大力倡导。滑翔伞作为低空运动之一,正从一项小众极限运动,发展为文旅项目。企查查数据显示,全国范围内有1177家滑翔伞相关的企业。
在“人生是旷野”成为流行语的当下,它更成为城市中产增加人生体验的必选项——体验者们热衷于在飞伞过程中用全景相机拍下视频,配上“自由”“勇气”“治愈”等词汇组成的文案,分享在社交媒体上,配上#、。
而风向突变时,“旷野”的另一面才会显现。
据一名滑翔伞爱好者不完全统计,2024年,全国范围内至少发生过7起滑翔伞失事事故;2023年,至少9起。坠落之后,关浩用了整整四年时间维权,直到2025年1月,经由法院强制执行,他才终于拿到那笔80万元的赔偿款。
命硬
那是关浩第二次飞滑翔伞。他恐高,但每次妻子去玩,他都会陪同。
因为是春节假期,又赶上情人节,每人要接近1000元的票价。在关浩看来,这个价格还算合理。通常情况下,体验一次滑翔伞的价格在几百到千元之间,几分钟的飞行时间,全程由教练掌控,奔跑、腾空、降落。对于追求性价比的中产们来说,算是便宜且容易上手的一项航空运动。也有爱好者在飞过几次之后选择考证,花费几万元买装备、交学费,约上伞友和教练,奔赴各地飞行,体验不同的地形地貌。
下午到了营地,看到远处有积雨云,关浩担心天气不好。但教练的催促让他没时间犹豫。飞一趟就几分钟,不如抓紧时间,赶在下雨前回来——关浩选择信任教练,在他的指导下加速奔跑,伞飞了起来。但很快,上升气流太强,指定的那块农田着陆点,已经回不去了。
〓 关浩起飞前。采访对象供图
只得另找地方降落。
再远一点的地方,有农房和高压线。寻找一圈后,教练带着关浩,跟着飞在前面的、一位经验丰富的飞行员,冲向两山之间的山谷。这更像是一次赌博——他先是瞄准一块稍大的平台,俯冲,错过;又试图挂在树上,再次失败。之后,在一片乱石中,他们摔了下去。
意识还在。关浩记得,自己当时翻了个身,教练帮他解开伞包。他随后联系了家人,通过微信发送了自己跌落地点的定位,让他们打120。
〓 关浩从空中跌落的地点。采访对象供图
半小时后,救护车来了,教练已经休克,关浩直接被带进抢救室。抢救过后,他被绑在转运床上推往病房。转运床轧过病房地砖的接缝,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让他感到钻心的痛。
他有三节脊柱错位,医生的原话是,以后能站起来就不错了。在抢救室躺了两天后,关浩被转到骨科做手术,装了钛合金内固定支架。之后,他选择了保守治疗,开始做康复。
后来他得知,教练没能活下来。而排在他之后起飞的妻子,在起飞瞬间被教练判断天气有变,立刻降回了原地,没有继续飞。
回想起来,关浩觉得自己不是幸运,是命硬。
“这不是运气问题”
并非每个人都像他这般命硬。2024年3月28日,在云南丽江永胜县的滑翔伞营地,内蒙古人刘明远就因为滑翔伞事故,从高空坠落身亡。
他在老家开辣椒酱厂,生意做得不小,每年上千万营收。厂子每年在秋收后最忙,春天闲下来,他从内蒙古一路自驾到云南,在昆明、大理玩了一圈,最后到了丽江。
3月28日那天,刘明远约了当地做生意的朋友,在短视频平台下单了两张飞行营地体验项目套餐。起飞3分钟后,因为遇到悬崖乱流,滑翔伞的右边伞翼突然折翼,之后失速下坠了二三十米。刘明远和教练也跟着不受控制地沿着悬崖往下滑,直到教练抓住了悬崖上的荆棘,最终挂在了山坡上。
五个多小时后,救援人员将刘明远从悬崖下救出,但已无生命体征。
家属质疑救援时间过长。录像显示,刚坠落时,刘明远还清醒,嘴里还在抱怨真倒霉。“如果基地有足够的救援能力,并且能早点开始救援,人也许还能得到及时抢救。”事发一年多后,家属找到《凤凰周刊》,他们认为,只有把当时的情况还原出来,才能对死者有个交代。
据该事故的调查报告,刘明远和教练出事后,飞行营地的工作人员发现有滑翔伞挂在山坡上。半小时后,他们组织人员救援。但到现场后,发现地势陡峭,救援难度大,15点40分,他们拨打了120。彼时距离出事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16:40,救护车到达现场,消防救援人员在17点之后抵达。而直到18:50,消防人员才将教练救出,送往医院;19:42,刘明远被救出,但已不幸身亡。
关浩后来了解到,通常滑翔伞坠落的时候,游客会在下方,掉下去受到的无论是来自正面的冲击力还是来自后方的压力,都更大,也更危险,自己是少有的教练死亡而游客幸存的案例之一。
〓 滑翔伞爱好者在贵州参加飞行训练。图源:新华社
马雪是另一类玩家——她热衷于体验不同的运动,滑翔伞让她感到一种“在天上飞”的自由。玩过一次后,她决定考证。她花2万元买了飞行器材,又花了1万多找教练做初级培训。第一次飞行是教练用双人伞带飞,飞的过程中教她转向和控制速度,之后则由她自己飞。事故发生当天,她被风吹到了距离基地15公里外的地方,无法自己掌控方向,最后飘到一个村子里。
她试图“从‘杀机’中寻找生机”,避开了河,想要在一块田里着陆,却在下降过程中撞到了电线,摔下去,撞到了骨盆。亲眼看见她掉下来的村民帮忙报了警。
摔伤后,无论是教练还是营地的人,都没有联系过马雪。她咨询律师说想要维权,律师不建议打官司,“划不来”。官司即使赢了,也只能获赔点营养费和误工费,加起来不过几千块,而以杭州的物价,律师费就得1万多。马雪决定“算了”。
但很快,她发现基地在关停一个月后,又继续开业了。大家觉得有人意外摔死,只是运气不好。
“这不是运气问题。天气不好了就该叫停,而不是忙着赚钱。”马雪决定公开自己的经历。她将视频发到网上后,教练打电话问马雪有什么诉求。马雪说,只想要对方公开道歉,将事故发生当天的情况公开出来。但教练不愿意,双方没有谈拢。
死磕
事故只是开始。之后漫长的扯皮和维权,往往会带来更大伤害。
手术前一天,在区政府的要求下,飞行基地所属的公司给关浩打来10万元,用作治疗费用。等到钱花光需要继续支付医药费时,关浩委托律师和家人去谈判,对方的答复是,那只是人道主义补偿,他们认定这是意外,公司并无责任。
“作为一个专业的滑翔伞基地,这样的天气能不能放飞,你们心里没数吗?”关浩意识到其中存在的问题,也开始真正认识滑翔伞运动和其背后的这个行业。
他决定死磕,要一份事故认定意见书,“究竟是意外还是安全责任事故,得给我一个说法。”一直磕到2022年11月,事故发生近两年后,当地应急管理局重新听证、调查,认定为“一般安全生产事故”,事故直接原因是教练员起飞前对天气预判不到位,贸然起飞。天气突变后对迫降方式、迫降地点选择不够准确,坠落溪谷,造成人员伤亡。
政府调解的结果是,要求基地分期赔偿关浩80万元。之后,基地找到关浩的律师,想要他们说服应急管理局撤销事故认定,否则不赔付。关浩拒绝了。等到第一期30万赔付逾期后,他提起了诉讼。
一审、二审,关浩都胜诉了,但公司正在走破产清算流程,名下账户仅剩不到4万元,执行再次陷入僵局。直到2025年1月,关浩才终于拿到了80万元赔偿。
更多的人则投诉无门。
〓 河南某滑翔基地,一名选手正在做飞行前的准备工作。图源:新华社
陈静,2022年在华北某地一个滑翔伞基地出事。她当时正处在滑翔伞等级证书的学习中,事故当天飞行时,教练在地面通过对讲机指导她。
降落时,因为航道和风向的问题,陈静撞到了墙上,左腿直接顶进了墙里,双腿骨折。在她的反复要求下,基地的人才打了120急救电话。在教练看来,这是她的个人原因,她则认为是教练的指挥失误造成了自己的事故。
出事后,陈静要求教练退还之前买装备的钱,对方没有回复,随后将她踢出了群。她打12345投诉,被转到了体育局,体育局回复称不归他们管辖。她又给中国航空运动协会递投诉材料,也没有音讯。投诉无门后,她选择了起诉。但一审败诉了,目前她正在等待二审开庭。
马雪建的伤者群中,聚集了十几个人,都是已经或正在打官司的。接触了大量伤者后,她发现,很多事故发生后,教练和基地几乎没有受到惩罚,还在继续从业、赚钱。
“就是因为没有惩罚,也没人吸取教训,所以同样的事还会继续发生。”马雪说。
野蛮生长
一位航空业从业者告诉《凤凰周刊》,滑翔伞基地的体验飞行项目,监管是滞后的。
作为运动项目,它归体育局管。而体育局则将管理职责和权限下放给当地航协,飞行营地相当于培训中心在运营,行业内对于滑翔伞器材的规定也只是行业规定,并没有法律法规的约束。
在极目新闻的报道中,有业内人士透露,中航协每年都在更新滑翔伞管理办法以及飞行员执照考核方案,但只有建议权,没有强制性跟处罚权。最后执不执行这些标准,取决于从业者和机构的自觉。
但行业正处于野蛮生长阶段,从业者的培训和监管并不到位。
马雪告诉我,她已经拿到了A证和B证——在地面练习几天,飞了一次,就拿到了A证;飞了30趟后,B证到手了。“培训非常水,并没有一个标准的评价体系或者考试,连教材都没有,只是去找个教练,对方带你飞一次双人伞,告诉你该怎么操作,就可以自己飞了。”她的教练甚至没有教练证,“当时很多教练都没有证”。
〓 马雪在国外的滑翔伞基地。采访对象供图
浙江省体育局公众号“浙江体育”2022年的一条推送称,彼时全国仅有88名持证滑翔伞教练员。
一些飞行执照没有达到等级要求的飞行员,也会去带学员。据极目新闻报道,中航协针对商业带飞有明确的执照等级要求,需要双人飞行执照。但现实情况中,有从业者拿了A级执照或B级执照,就去进行双人飞行,而被带飞的游客往往是不知情的。
刘明远的事故报告显示,带飞他的教练只有C级证书,且使用的双人滑翔伞也未按照出厂要求2年或飞行100小时后送检。
有从业者透露,安全生产法的执行单位都有相应指向性的划分,其中航空器的竞赛和培训由体育局和航空运动协会管理,但其中并不包含航空运动类的载人取酬飞行项目。这意味着,该领域是缺乏监管的。
〓 游客在山东省荣成市爱伦湾海滨体验滑翔伞运动。
许多基地会让游客签署风险自担的免责条款。但作为航空运动,滑翔伞一旦出事就是重大伤亡事故,当事人很难追究肇事者和基地经营者的刑事责任,行政处罚的威慑力又不足。这也是关浩他们死磕下去的原因,“只有行业更规范一些,大家玩的时候才能更安全。”
被坠落改写的人生
事故彻底改写了他们的生活。
陈静是北大的医学博士,从事医美行业,月入两三万。受伤后,她卧床了半年多,工作完全停滞。过了一两年后,她才开始在诊所做一些兼职,但双脚无法长期站立,得时常拄着拐出行。
她一度无法接受自己的样子,也想过轻生。受伤后不久,她就吃起了抗抑郁的药。2024年,药物控制已经不够,只得在医院精神科接受治疗。今年年初,她确诊了重度抑郁。
关浩当时30岁出头,在医疗行业的一家外企上班,正处于事业上升期,并且正准备要孩子。事故发生后,他的工作彻底停滞,几乎将所有精力用在了康复治疗和维权上,只能靠之前的积蓄为生,夫妻俩也基本放弃了生育计划。
他把情绪发泄在疯狂的康复训练上,医生时常会觉得他看起来太努力,甚至有些过度训练,但只有他知道,反复做动作,只是因为自己的情绪需要一个出口。
关浩再也没接触过任何高空类或者极限运动。听说身边有朋友想玩滑翔伞,他就会讲起自己的经历,告诉他们其中的风险。“我其实不反对这项运动。但行业不能这么乱,应该从一次次的事故中吸取教训,而不是冒着别人的生命危险去赚钱。”
〓 马雪在飞伞中。采访对象供图
刘明远离世后,留下了两个孩子和一对老人。生意被搁置,目前只能勉强维持经营。他的父母也在靠抗抑郁药物维持身体的基本健康,不再愿意出门,每天还得有人在家陪着,“怕他们想不开”。
马雪这两年生活在美国。出国后,她又开始玩滑翔伞了,因为还是喜欢。她发现,国外的滑翔伞行业“规范很多”。在美国,她要考滑翔伞证书,需要学10个小时理论知识,有教材和笔试。教练会教她通过专业软件查看起飞当天的航空气象。一旦出了事故,可以投诉教练,对方执照可能被吊销。
“在高空飞翔的感觉当然很好。但毫无疑问,这种巨大的诱惑背后,也有巨大的风险。”马雪说,她在国外再次考了证。飞伞时,会用手机拍几张照片。照片上,她的双脚松弛地叠在一起,脚下是沟壑纵横的山脊,一直延绵到天际线。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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