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孤东海堤的消浪石(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百转千回,大河息壤。黄河在东营奔流入海,上游每年输送约12亿吨泥沙,不断在这里塑造出新陆地。夏末,我去了趟山东东营、青州和荣成,用文字和图片记录了一些在我脑海中短暂停留的记忆片段。它们貌似消散,却不时带着离去的重量重返。
胜利油田,盐碱滩上的抽油机(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我喜欢昨天的你
酒店附近只有一家餐厅,主打的招牌菜是疙瘩汤,不是普通疙瘩汤——是非遗疙瘩汤。
餐厅生意红火。我领了张单子,坐在门口等叫号。5个女孩从我面前经过,妆粉味盖过菜香。她们个子不高,有着统一的着装趣味。
我等到一张空桌,与5个女孩邻桌。我点了大虾疙瘩汤和花蛤拌黄须菜。餐厅装饰着茶色镜面天花板。我抬头看见女孩们的餐桌上摆满菜肴。“等老板来,咱再动筷。”一个东北口音的女孩说。
东营华八井纪念碑,7名来自中国石油大学的学生在此拍照留念。华八井是华北油区发现的第一口井(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疙瘩汤里有几只虾,玉米粒大小的面疙瘩沉在碗底。我边喝疙瘩汤,边听邻桌谈话。5个女孩并不熟识,彼此打听各自的家乡。那个东北女孩说她来自黑龙江,另一个女孩说浙江,等下一个说出她的家乡时,其他女孩感到既惊讶又陌生——新疆喀什。
一个男人来到邻桌。服务员为他加把餐凳。我抬头望向天花板。男人西裤白衬衫,头顶留着一撮毛。他是东北女孩口中的老板。他要了两瓶酒,劲酒和黄酒。他跟女孩们说话,时而寒暄客套,时而真情流露。谈论的话题很宽泛:从东北搓澡到房地产泡沫,从社会老龄化到年轻人躺平。女孩们听得一头雾水,她们并不关心这些。“我喜欢昨天的你!”老板突然话锋一转。我抬头看向天花板。“今天有啥不一样?”坐在他对面的女孩问,她先前很安静。“昨天你肆无忌惮地笑,然后哭了。让我有种要保护你的冲动。”老板用沈阳话说。餐桌上随即陷入一阵尴尬的寂静。那个高鼻梁新疆女孩此时冒出一句:“辽宁属于哈尔滨吗?”
利津,理发馆刮脸的男人(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雨夜
雨夜,我想出门透口气。一出房门,就看见两个戴头盔穿雨披的外卖员在走廊找房间号。平时都是酒店机器人负责送餐到房间,外卖员不允许上楼。
一对中年夫妇在电梯口等电梯。三部电梯的下行键都亮着。
“这楼有多少层?”丈夫问妻子。
“21层。”妻子笃定地说。
“23层。”丈夫说。
“赌什么?”妻子问。
“赌命。”丈夫表情严肃。
妻子疑惑地盯着丈夫,觉得他小题大做,玩过头了。
身后的电梯门开了。
电梯里,丈夫的后背拔得笔直,妻子是完全松弛的。他们都没猜对。电梯楼层按键最高是22。
利津,老街上的一户人家(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夫妻俩像是“躲过一劫”,看看彼此,会心一笑。他们的游戏让我想起电影《老无所依》,杂货店老板被迫猜硬币赌生死。
我在酒店雨棚下站了一会儿。两只蚊子围着我寻找着陆点,我打死了其中一只。
回房间时,我乘另一部电梯,最高楼层按键是24。
东营垦利区,被锯断犄角的牛(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受伤的机器人
我走进电梯,一个气质安静的女孩乘同部电梯下楼。我很少按电梯关门键——自动关门的时间能增加空气流通。就在电梯门关到快一半时,一个送餐机器人冲了过来。我心头一紧。咣的一声闷响!机器人被电梯门夹住了。但他还是强行挤了进来。我心想,换作真人一定很疼。机器人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仍在发出“请让一让,请让一让”的指令。
一楼到了,站在电梯C位的机器人却迟迟不动,像是被电梯夹怕了。我绕过他,抢先走出电梯。随后,我听见电梯里那个女孩歇斯底里地喊:“你倒是走——呀!你不走我怎么出去啊!”
东营千佛山路,中元节前夕设在路边的便民祭祀炉(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孤东
仙河镇是胜利油田在盐碱滩上建起的石油小镇。小镇街道干净,绿树成荫,穿红色工装的石油工人结伴走在街上。
我想在天黑前赶到孤东海堤,于是没在仙河镇久留。
太阳西沉,云聚云散,紫橙色晚霞将天地融为一体。盐碱滩上一切都在动:芦苇、茅草、不计其数的抽油机、远处的风力发电机,还有反射霞光的太阳能板。黑色能源与绿色能源共生。
利津,停在大酒店门前的礼炮车(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我没有抓住白天的尾巴,到达孤东海堤时,天黑了。我翻过海堤,小心翼翼地站在水泥消浪石上。再乱的东西一旦形成规模就会产生秩序——海岸线上这些数吨重、形状怪异的水泥消浪石便是例证——它们绵延海岸线数十公里,抵御着海浪对陆地的冲击。但此刻,渤海风平浪静,石油钻井平台安坐在远处的海面上。而我身后的旷野中,胜利油田昼夜不歇的抽油机在暮色中变成了一匹匹打瞌睡的铁马。
青州范公亭公园,步道上的龙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老街
利津县是山东境内解放的第一个县。县城有条老街,街道两侧仍保留着供销社、新华书店、人民银行等富有年代感的老建筑。
经过一户房门上锁的人家时,我透过玻璃窗向屋内窥望。房间里陈设着简朴的旧家具,所有物件都有序地放在既定位置。沙发罩、被罩、窗帘绣着仙鹤、天鹅与花朵。墙上贴满照片的相框透露出屋主的信息——一位戴白礼帽老人背着手做观沧海状——他望向的地方是子女们历年给他祝寿的合影以及晚辈们各自的照片。
张氏正骨、雪宝板材、好大强折扣店……在青青理发店前我停下脚步,理发店的简易门是用塑料布糊的。
理发店内转着风扇,水磨石地板泛着油光。一位老人闭目躺在理发椅上,嘴部捂着一条热毛巾。理发师是个性格温和的女人,她取下老人嘴上的热毛巾,在他嘴周围涂上一层厚厚的泡沫皂液,然后用剃刀仔细刮掉泡沫,每刮一下,就用纸巾擦掉剃刀上的泡沫,像在小心地清理文物。老人很享受,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
东营,充满喜感的外卖骑手(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城市书房是老街上的新建筑。冷气、落地窗、开放式的公共空间,让它成为另一种存在。
我的中画幅相机引起一个小伙子的兴趣。他是个摄影爱好者,今年26岁,大学毕业后进入利津一家地炼企业。他说地炼主要加工进口原油,山东汽油很便宜,内部职工加92号汽油才5块多。他今天夜班,来这里充电。我以为他给手机充电。当我走出书房,一辆黑色比亚迪在街对面放慢车速,司机招呼我:“叔,要捎上你吗?”是刚才那个小伙子。原来他在附近电桩给电动车充电。
夕阳强化了老街的怀旧气息。一面墙上栩栩如生地画着一位坐在家门口的老人,他面前的筒式柴火烧水壶冒着蓝烟。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老了。
青州,乘电瓶车观光的游客(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我们不一样
离开青州的那天早晨,一场交通事故把我堵在车流中。被堵的司机们耐心地向前挪车,没人按喇叭催促。似乎每个司机经过事发地点都要踩脚刹车,看下热闹。我跟着前车缓慢移动,也想看看咋回事。
轮到我踩刹车时,我看见一辆向左并线的中货蹊跷地卡住了一辆直行的轿车。轿车右侧车头斜插在中货的前后轮之间,角度相当刁钻。现场没有交警,两车司机在自行解决。从他们相互配合的态度来看,轿车似无大碍。货车司机在轿车前方闪转腾挪,来回比划,像乐队指挥。轿车司机似乎头一回遇到如此棘手的操作,只是来回打方向,却不敢踩油门。后车按起了喇叭。我踩刹车的时间有点长了。我看了最后一眼轿车,瞥见车门上贴着一行字:我们不一样!
利津老街,画在老房子上的墙绘(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河岸
抵达临黄堤,我关掉了手机导航。我厌倦了精确的地点、确切的时间和反复咀嚼的历史。我想打开感官,回到最本能的状态——辨别方向靠太阳,判断时间看影子。
黄河至两岸临黄堤之间的河床地段称作黄河滩区。广袤的滩区上分布着农田、池塘、河道与野生植被。
在一个岔路口,我拐进一条新铺的柏油路,把车停在黄河边一个叫十八户的地方。
河岸生长着白杨和柽柳,部分树根因沙土流失而暴露在阳光下,而失去根基的芦苇则倒在泥沙上,以躺平的方式靠残根继续生长。我跪在泥沙中俯身观察——沙土流失形成的沟壑造就了一个微缩版的峡谷。
青州,林木掩映的李清照纪念祠(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烧纸
一个白衣老人蹲在路口的柳树下烧纸。
我把车停在路边。
四下空旷,薄雾笼罩的公路上没有车辆。蝉鸣此起彼伏。
老人用一只脚抵着一摞烧纸,拿一根树枝压着燃烧的。风卷起的黑色纸灰,在他的白发上打转。
东营,公路边的放羊老人(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您多大年纪?“
“75。”
“您给谁烧纸?”
“父母。”
“您是本地人吗?”
“我不是这里人,我住这儿。”老人把最后一张纸投入火中,火苗高涨了一下又瞬间黯淡了,“老家在梁山。”
老人用烧秃的树枝敲灭余烬,跨上生锈的电动车。
5公里后,在老人消失的地方我拐进一个村子——黄河口镇富林村。
东营,黄河岸滩(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石岛
荣成石岛渔港正在施工。前一天(9月1日)开海,渔船都离港了。
石岛公园临海而建。我站在海水侵蚀的堤岸,望向波涛翻涌的黄海。海浪前赴后继地扑向岸礁,像是要挣脱海的母体,但是母亲的力量很强大,她一次又一次地把海浪重新拖回自己的怀抱。
东营,“侵入”一家单位院墙的羊(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一个巨浪拍向堤岸,激起数米高的浪花,险些溅到我的相机。一簇礁石上放着背包、雨靴和渔具,却不见主人。在浅湾处,我发现了背包的主人。他戴着渔夫帽手握鱼竿,独自站在礁石上,仿佛这片海域是他的领地。
东营垦利区,黄河控导工程上摆着保佑平安的貔貅(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图)
两个东北男人出现在我身边。其中一个指着附近的海景房感叹:“东北没资源了,60年关里往东北蹽,现在往回跑,世道又反过来了!”同伴没接茬,而是望着大海,轻轻地吹起了口哨。
涨潮了。海水没过那个垂钓者的下半身,但是他没有动。我猜他熟悉潮涨潮落的时间。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姜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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