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老兵铜山遗梦
贾洪国
拜望战友从楚雄的双柏驱车出发,前往普洱的镇沅,说远,就翻越一座哀牢山,说近,几百公里呢。镇沅有我们西藏亚东边防六团12位少数民族战友,他们退役回到家乡无量山和哀牢山高山深谷之间,我们驱车只要翻过了哀牢山,就会很快见到镇沅战友了,心里情不自禁还是有点小激动。
绿汁江像一条被时光遗忘的玉带,在哀牢山深壑中蜿蜒。我们的车沿着盘山公路盘旋而下,车窗外飘来几片凤凰花残瓣,落在挡风玻璃上,像撒落的旧日历。李维雄指着远处雾霭中若隐若现的青灰色建筑群说:"这就是绿汁镇,当年苏联专家和矿工们种下的梧桐,如今都长成参天古木了。"
转过九曲十八弯,镇子的全貌豁然铺展。对岸悬崖上,锈迹斑斑的运输索道仍在风中摇晃,缆绳摩擦钢架的咯吱声,竟与三十年前我巡逻时听到的界碑风声有几分相似。江畔那排苏式红砖楼在暮色中沉默,墙皮剥落处露出赭红色肌理,仿佛老矿工布满血丝的眼睑。
绿汁镇是云南玉溪易门县的一个小集镇,这里伫立着尘封岁月的铜山、矿洞、厂房、运输索道、公路、桥梁、居住区青灰色的房屋。远远地,这些景致就像印在大地上的历史图片,仍那么清晰,那么逼真。
"当年中苏专家们就是在这条江边跳交谊舞的。"李维雄轻叩着工人俱乐部斑驳的墙砖。月光斜斜穿过穹顶的五星浮雕,在回旋楼梯上投下细碎光斑。我们踩过吱呀作响的木地板,恍惚听见手风琴的旋律从时光深处漫上来——1956年的某个夏夜,穿布拉吉的云南少数民族姑娘旋转时扬起的裙摆,惊飞了窗外梧桐树上的夜莺。
在苏联专家楼前,一株三人合抱的凤凰树正簌簌落花。二楼一扇百叶窗半敞着,窗台上积着经年的铜粉,在夕照下泛着幽蓝的光。走廊深处传来空荡荡的回响,像是皮靴叩击水泥地的声音,又像是当年乌干达总理参观时,翻译匆忙追赶的脚步声。
顺着青石板路往江边走,三家厂吊桥的钢索在风中吟唱。桥头石碑上的"1967"字样被铜锈浸染得模糊不清,铁板桥面布满蜂窝状的蚀孔。我俯身触摸那些疮痍,指尖传来细微震颤——半个世纪前,满载铜矿石的卡车日以继夜碾过桥面,震得整条峡谷都在战栗。
知识丰富的李维雄是个云南通,他告诉我,易门铜矿设计的生产年限为20年,却坚持生产了43年,直到洞老山空。2003年,易门铜矿因资源枯竭关闭破产。2018年,易门铜矿工业遗产划归易门县,绿汁电影院、绿汁苏联专家楼、木奔大桥被认定为易门县近现代重要史迹及代表性建筑。2020年,易门铜矿成功申报为第四批国家工业遗产,被评定为AA级景区。
早在汉代就发现这里有铜矿资源。元、明两朝,易门铜矿有少量开采,清“康乾盛世”形成较大规模采冶。民国前期,易门铜矿沿袭过去“官管民办”制度,铜矿的采冶基本上控制在私营业主手中。
1938年起,易门铜矿与东川铜矿一起,被云南省主席龙云收归政府所有,云南省政府以铜矿资源入股,与民国中央政府资源委合作,成立滇北矿业有限公司,以五五分成的方式采矿炼铜,支持抗战。云南和平解放,易门铜矿由西南军事管制委员会接管,交昆明军管会工业接管处管辖。
按照中央指示,易门铜矿大探矿战役在哀牢山打响。1954年,易门铜矿机修厂建设破土动工。接着,一支测量队分组走进大山、走进绿汁江,开始测量易门县城到三家厂的公路。
测量工作完成后,易门县5600多民工进驻哀牢山,经过一年苦战,长60多公里的公路修通,投入使用。所以,这里曾经是易门铜矿机关所在地,被誉为滇中古铜小镇。
时光回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为恢复和发展中国经济,我国和苏联签订了一份贷款协议,由苏联以年利1%的优惠条件贷款3亿美元给我国,用以偿付苏联交付给中国的机器设备与器材款。
苏联专家组从1954年至1962年,分期分批到易门铜矿指导地质勘探、选厂选址筹建、桥梁设计建设、机修厂设计建设。至此,易门铜矿成为中国八大铜矿之一,成为国防工业建设重要的铜原料基地。
火凤凰簇拥的绿汁镇,也有花开更有果夹,绿树浓荫的街道行人寥寥。工人俱乐部正面的高坎上,有一个灯光球场,篮球架被拆掉了。球场的正面,是一个简易舞台。电影院建成之前,这里是易门铜矿的文化体育中心。舞台可供放映、演出、开大会。舞台两边的墙上有两条标语:“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两根方柱,左边写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右边写着“万物生长靠太阳”。舞台正上方,一个立体雕塑,三面红旗托着红五角星,红五角星下边写着“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导游介绍说,这里的篮球场刚建成时还没有硬化,更没有灯光,当年却非常热闹。每天夜晚,工会干部便在广播里播放《喀秋莎》、《三套车》、《莫斯科郊外的夜晚上》等当时流行的抒情歌曲,爱跳舞的洋专家便会邀请场边的女职工跳交谊舞。一些青年矿工也会老远赶来,参加清风明月舞会。青年男女趋之若鹜,不大的场地会被围得水泄不通,直到工会干部关了广播,人们才余兴未尽地散去。
工人俱乐部右边的树荫下,有两栋别致的二层小楼,坐南朝北,砖混结构,瓦屋顶,木地板,这便是上世纪50年代中苏友谊的历史见证——苏联专家楼。陈列着部分遗物和历史图片。
我们三个西藏退伍老兵沿着绿汁镇漫无目的往前走,满街都是苏联式的建筑,新华书店,百货商店,职工宿舍楼,这里接待过乌干达总理、全国政协副主席钱伟长的贵宾楼……山坡上的绿汁公园,石级回廊,怀抱的大树刺破青天。
顺绿汁江逆水而上,三家厂、狮凤山……几个重要的矿区都在西岸,隔江就能看见矿工宿舍区一排排的房屋。当时,中央制定的建设方针是“先生产,后生活”,因此,那些矿工宿舍大多数都是简易房。
易门铜矿这些遗产,原本只是易门人民的记忆,成为“国家工业遗产”后,便成了中华民族复兴的全民记忆。它记录了易门铜矿不同阶段的重要信息,见证了中国铜矿工业发展的历史进程,是那一阶段铜业文化的重要载体。
江风掠过凤凰木,将1954年的测量图纸、1960年的生产报表、1976年的电影票根,都吹成漫天花雨。我们知道,当最后一位老矿工的记忆随风散去,这些铜铸的岁月终将成为岩石的纹路。但此刻,在绿汁江永不疲倦的吟唱中,新中国工业长子的心跳依然清晰可闻——那是用青春与热血浇筑的永恒节拍,是民族复兴路上最深沉的和声。
我们感受着易门铜矿的发展历程,敬佩矿山职工用青春、汗水书写的时代故事。易门铜矿作为“国家工业遗产”,不仅见证了中国铜矿工业发展的历史进程,反映了新中国现代化矿山的建设图景,其广大矿山职工身上体现出的“艰苦奋斗、无私奉献”情怀是时代的缩影,更是一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财富。继承和弘扬好这一“精神遗产”,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征程中,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
(注:本文插图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简介:
贾洪国:1968 年生人,西藏军旅五年,双流县报记者十年。出版有个人文学集《 一花一世界 》《 人生足迹 》 《 风兮雨兮》。近年来,主要精力用于采写《寻访战友故事集》,目前已完成了《军旅宥坐——寻访战友故事集》两册,50万字已汇编成书。因为“人在变老,军旅的记忆却永葆青春!”把文字当成爱好经营,把生活当成诗意品味,一念花开,一念云起,在时光中拈花微笑,能穿透岁月漫漫的尘埃。

作者:贾洪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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