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岁,从西安城墙根到三门峡黄河边,不过三百公里,却像把前半生折叠进一只旧皮箱,拉链一拉,咣当一声,全是泡馍味儿的回忆。
头一晚在新家睡不着,他摸黑摸到厨房,想找点熟悉的东西垫肚子,结果只有儿子买的无糖饼干,咬下去像嚼纸。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不是来做客的,是来重新学怎么活的。
西安的清晨是羊肉汤锅滚开的声响,三门峡的清晨却是黄河水拍岸的闷哼。
第一天送孙子去幼儿园,公交司机老郑一句“老爷子,坐稳咯,咱不急”,让他差点红了眼。
在西安,司机吼的是“快上快上”,这里却有人替他留时间。
早市上,卖菜的胖大姐把两根葱塞进他袋子里,说“送您提鲜”,他愣了半天,想起在西安买菜,多一根葱都要算钱。
日子像黄河水一样慢慢流。
他开始认得每条街拐弯处的风:老街口那家糊卜摊,汤头比西安的泡馍清亮,却一样能暖到胃里;灵宝肉夹馍的馍皮一捏掉渣,肉卤得甜咸刚好,他第一次吃就忍不住买了俩,回家被孙子笑话“爷爷像小孩”。
社区医生赵姑娘每次量完血压,都要拉两句家常,“叔,今天气色好,是不是又偷吃炸货了?
”他嘴上否认,心里却乐开花,这姑娘比西安大医院的医生更像自家闺女。
最意外的是钓鱼。
黄河边老刘甩杆的姿势潇洒,他蹲在旁边看了一下午,回家路上买了根最便宜的鱼竿。
第二天五点起床,露水把裤脚打得精湿,第一尾鲫鱼上钩时,他差点喊破嗓子。
老刘递给他一支烟,两人蹲在河堤上抽,烟雾混着水汽往上飘,他突然想起西安老槐树下的棋局,老张总爱悔棋,气得他摔过两次杯子。
如今没人悔棋,也没人吵架,只有水声替他们计时。
三门峡的慢,不是懒,是把时间抻开,让人看清每一道褶子里的光。
社区活动室每周三有书法课,他第一次写“黄河”两个字,手抖得像筛糠,旁边的老姐姐却鼓掌,“写得有劲儿!
”他回家把那张纸贴在冰箱上,孙子问这是什么体,他瞎编:“黄河体。
”夜里睡不着,他摸黑起来又写了一张“长安”,贴在“黄河”旁边,像把故乡和新家并排挂在心口。
冬至那天,儿子加班没回来,他一个人去吃了碗羊肉汤。
汤馆老板给他多切了一盘羊肝,说“老年人得补铁”。
他端着碗走到门口,忽然下雪了,雪花落在汤面上,一秒就化。
那一刻,他忽然懂了:西安的雪是记忆,三门峡的雪是现在。
记忆不能丢,但现在也得过。
开春时,他真把西安老槐树下的籽带来了。
小区花坛边刨了个小坑,土是黄河滩上挖的,带着沙,带着水腥。
孙子问:“爷爷,这树能活吗?
”他答:“活不活都得试试,万一它想黄河了呢?
”浇水那天,全楼的老头老太太都来围观,像看一场小型迁徙。
有人提议给树起名叫“长安”,他摇头:“叫‘三门’吧,让它记得自己从哪儿来,也记得现在在哪儿。
”
如今树长到了膝盖高,他每天早上先去看树,再去钓鱼。
偶尔还会想西安的泡馍,但不再馋得慌。
三门峡的糊卜、肉夹馍、面豆,已经把胃重新调教了一遍。
胃是最诚实的,它说适应,人就踏实了。
有人问他:“想不想回西安?
”他笑:“回哪儿?
树在这儿,鱼在这儿,赵姑娘的血压计也在这儿。
”说完又补一句,“等树长到能遮阴了,把老张接来下棋,看他敢不敢悔棋。
”
黄河水依旧拍岸,声音比三年前更温柔。
他坐在堤岸上,鱼竿横在脚边,远处‘三门’树的小叶子在风中晃,像对他挥手。
这一刻,他既不是西安人,也不是三门峡人,只是一个终于学会在新地方扎根的老头。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