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赵传山
今年夏未秋初,我如愿走读了河西走廊。
凭脑袋中的印象,我是充满着期待和兴奋,笑着进入了走廊。因为,河西在我的心中,是西部文化和中华汉唐的一尊图腾,既承载着厚重的历史,又宣示着历史的辉煌。然而,通过五天的观览凭吊与瞻仰,我竟然挥泪离开了走廊。在走廊中,一宗宗沧桑沉重的遗迹与沟沉,每每使我怆然而泪下。
这次去河西,是偕友自驾,目的是备足充分自由,率意考察观览,看得个真切,品出个味道。而且,我们一改自东而西的程式化线路,从走廊西端开始,珠帘倒卷,一路东行,目的是跳出旅游攻略和影视窠臼,从不同角度,来审视品读走廊的历史和文化。我是带着既有的意境意像进入走廊,去寻找现实中的物景物像的,是带着对走廊文化的崇拜,去亲眼领略走廊容颜和风韵的。一路下来,在印证了她的辉煌而心慰的同时,我却又发现了另一个“河西走廊”,一个隐蔽在辉煌背后,但人们还没有道出的河西走廊。
我们从青海格尔木出发,穿过广袤洪荒的无人区,直奔敦煌,然后自敦煌而嘉裕关,而酒泉而张掖,尔后过武威而走出。在穿越无人区公路上,我们竟然撞见了一只野狼,车子减速,与它擦身而过,野狼还回首逡巡一番才悠然离去。大家认为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奇缘,是吉祥之兆,委实兴奋了一番。
在一千公里的走廊中,南是与之并行的祁连山,上白下黛,雪峰皑皑,迤逦相伴。北是绵延的北山,有马鬃山、合黎山、龙首山、红崖山等联袂成带,间或连缀着节节长城。在走廊平坦的腹地上,自西而东,有戈壁沙漠,有长城雄关,有望垒燧台,有古道驿站,还有散落的绿洲湖泊,丝绸之路穿廊而过。河西走廊无疑是中华版图上一个辉煌灿烂的地标,众多的古迹遗存,成为钙化的文化具像,犹如巨大“硬盘”,储存着厚重的中华历史和西域文化的巨量信息。我虔诚步入走廊,用心阅读走廊,真切发现了一个辉煌背后的沧桑苍凉、悲凄悲壮的河西走廊。
可能冥冥中与张骞有缘,在格尔木沿215国道赴敦煌途中,一入敦煌界就邂逅了张骞,的确是不期而遇。在阳关景道与215国道相接的三角环岛,矗立着一尊高大的张骞铜像。因天色向晚,离敦煌还有70公里车程,于是下车苍促一悟,遂拱手而别。
第二天去阳关,我又刻意去拜谒了张骞。他左手挽缰,右持髦节,立马腾空,斗篷后飘,好一个意气风发的英雄才俊。他前程是茫茫戈壁,西域诸夷,他身后是大汉使命,以此为起点,开启了“凿空”西域之行,自始创造了大汉开辟西域的苦难辉煌。
“太仓积粟陈陈相因,露积于外,至腐不可食”,国库“铜钱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大汉经过“文景之治”,国力空前强盛。这时北部匈奴也日益猖獗,不断南侵犯边,窥视中原。在西域则称霸各国,奴役笼络,而且扼据河西走廓,阻断中原与西域的经济文化交流,大大挤压了大汉空间。公元前141年,既雄才大略又好大喜功的刘彻登极,承借文景中兴,开启了经略西域、“断匈奴右臂”的强国战略。在征招西域使臣中,二十八岁的张骞脱颖而出,率马帮使团,开启了西域之行。两千多年来,张骞出使西域的壮举彪炳中华史册,张骞也因“凿空”西域之行而千载扬名。然而,我在走廊中多次看到听到深深感受到,从张骞出使西域,到班勇去世二百多年间,“凿空”西域之举,却是一部血泪斑斑的历史。
张骞第一次出使西域,途经走廊时被匈奴截获,扣押长达十年之久。但他“心在曹营心在汉”,始终不忘大汉使命,忍辱负重,屈身等待时机,最后用贿赂阏氏的办法得以逃脱,终于到达西域。在第二次出使回途中,又被匈奴截获,受尽屈辱,后趁卫青出击匈奴战乱得以逃脱。首次出使时一百多人,回到长安只剩下三人,其中一人还是他在匈奴娶的妻子。
张骞两次出使,只是大汉经略西域的伟大尝试,仅带来了西域诸国的有关信息,没有达到“断匈奴右臂”的目的。到了东汉,匈奴又卷土重来,依然控制着西域各国挤压大汉空间。此时,一个“久事笔研”的热血青年,以报国的激情“投笔从戎”,公元73年率团再征西域,他就是班超。班超以高超的外交智慧和军事才能,在西域纵横捭阖,苦心经营,一面实施“连横合纵”策略,一面身经百战抑强扶弱,经过三十余年,实现了西域多国弃匈奴而联汉的不菲成果。然而,班超身老,回汉三年因积劳去世,联汉诸国又复归匈奴。班超之子班勇,继承父志,又挺身而出,率团再次出征,在与匈奴的战斗中,因“战友”张朗谋功而获罪,出狱不久就抑郁而终。回望出使西域的汉家壮举,却是一段悲怆的苦旅,充满着血泪与磨难。
在走廊西端矗立着阳关、玉门关和嘉峪关三座边关,以西部名片闪耀天下。古今有多少文人墨客,赋诗著文,形成这里独特的边塞文化,被后人咏唱千秋。我以朝圣的虔诚,一一拜谒了每一座关城。
经过雅丹“鬼城”的惊悚,循着呜咽的羌笛,首先来到了玉门关。这是汉武帝“列四郡、据两关”的两关之一,是玉门关“小盘方城”遗址。穿过西面“关楼”,进入关城,登上了北部高台。放眼四合,南北是绵绵山峦,东方是丘岭沙原,西望是茫茫戈壁。残存的烽台城墙,在丘岭上围成的“方城”痕迹,还依稀可辨。只有西门的“关楼”,经过两千多年的风沙侵蚀,依然倔强矗立,展现着它不凡的身世。这座关门,就是大汉与西域的“界碑”。这里曾发生过数不清的故事,我目睹关城,心中翻腾着吊古的激情。
在博物馆的穿廓,我有幸碰到上了十几位古代诗人。在穿廊的玻璃墙上,画着他们的身像并附其玉门关的诗作。我一一拜读,通过这组诗篇,我充分感受到了玉门边塞的慷慨悲壮,雄浑苍凉——
〝愿得此身常报国,何须生入玉叔伦),“玉门关外何妨死,饭颗山头不怕穷”(陆游),我从中看到了以身报国,视死如归的西征将士气概。“燕颔虎头成底事,但求生入玉门关”(徐钧),“半夜帐中秉烛坐,唯思生入玉门关”(胡曾),“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渡玉门关”(王之涣),我从中看到了西征班超和久守边塞的戍卒,思念家乡的愁情离怨。“今古沙场唯白骨,几人生还玉门关”(孙七政沙场君莫笑,自古征战几人回(王翰),我又从中看到西域沙场的惨烈和牺牲将士的悲壮。浏览吟咏间,意绪难平,每每泪水模糊双眼。
阳关,是丝绸之路的关卡和驿站,当年王维的一首送别诗,让这座关城成为世人离愁别绪的象征。我们下午三点到了阳关。穿过景区的牌楼和广场门楼,坐电车到达了阳关城遗址。在荒凉的戈壁莾原,突兀一座赭黑的沙砾丘山,在丘山顶上矗立着一个黑黄的高大的土筑烽台,这就是阳关唯一的遗址。烽台围着柵栏,栏外有环行匝道。此时正烈日当头,空气热得烫脸。山高大约有一百多米,三四百米路径,同伴们怕热怕累都放弃了登山。我虽是同行最长者,但为朝拜而来,不肯轻易放弃。于是我仅偕一友,冒着蒸腾的热浪,一口气登上了山顶。站在烽火台旁,目睹这座千年古垒,一种沧桑苍凉的历史沉重,压得我难以呼吸。这是一方形土台,高约十余米,阔约十五六米,四壁斑驳嶙峋,上口参差豁缺。就在这座土垒上,演奏了千年阳关三叠,道尽了人间离愁别恨。我面对土垒,高声吟诵“渭城”全诗,同伴为我录像,眼前浮现出西行人们的簇簇背影,下意识地深深一躬。
嘉峪关据守走廊之中,我是在日月同辉的早九点登上了关城。这里与阳关、玉门关形成鲜明反差,这是一座保存完好的明代关城,其雄伟与恢宏,都不第一关〞的大名。我从东门马道登城,首先沿高大宽阔城墙周览了瓮城。在这里,南面祁连山和北侧群山近在眼前,形成走廊的咽喉,东扼中原门户,西控西域瀚海。在这里,我看到了商贾的驼队,行旅的马帮,西征的阵列甲兵;听到了风沙的怒吼,战马的嘶鸣和羌笛的哀怨,胸中诵动着莫名的壮烈。我抬头蓝天,那轮上弦半月正悬在关上,“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沧桑感顿然涌动。在这座关城的光晕里,我又切身感受到雄关漫道的悲壮苍凉。为收复新疆,左宗棠在酒泉誓师,抬棺从嘉峪关西征,表现了“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英雄气概,但其中却准备着多大的个人和民族牺牲。林则徐被贬新疆,来到了嘉峪关,他回望虎门的硝烟,列强的舰船,远眺前程的漫漫瀚海,古道西风,他写了组诗赞美这座雄关。但他已近六十,被贬新疆,这次出关西征,不知能否生还?我从诗的字里行间,窥出了他英雄末路的凄凉,不禁抚膺叹息,久久难平。
在酒泉博物馆,我终于找到了霍去病,他是我进入走廊后,脑子中一直闪动而未谋面的身影。这个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英雄少年,三征走廓,六战匈奴,开大汉疆域,成千古功业,十九岁封骠骑将军,达功名顶峰。但英雄路短,二十三岁就骤然离世,留万世遗恨。设若去病不殒,苏武牧羊和昭君出塞的悲剧,也许不会发生,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不平,也许自然消声。现实很惨酷,霍去病死了,确实死了,死得奇跷,死得莫名,到底死于何因,留下千古之谜。霍去病的功名功业,是多么的辉煌,而他英年早逝的结局,又是何等的悲怆!我在走廊中徘徊,仍能听到回荡在山峦和沙漠的哭声和呼唤,仍能看见他一骑绝尘杀入敌阵的英勇背影。有朋友提议,大家给这位中华功臣行个礼吧,我深躬像前,久久没有平身。
河西走廊,是中华西部图腾,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缩影。她满载着历史的辉煌,同时也充满着苦难悲怆。我想,也正因了她的峥嵘多难,更反证了她的辉煌熣灿,这也符合中华历史大道。此行有个遗憾,莫高窟因需预约而没进去,但也感到庆幸,留下了念想和期待。河西走廊,我一定回来。
赵传山 作者原单位:菏泽市人大常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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