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水九曲

浏水九曲

聿艮

我对《浏阳河》这首歌的熟稔，竟至于能随时从记忆里唤出它的旋律。那调子自小就盘踞在我脑中，也不知是从何处听来，只是每每“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几十里水路到湘江……”的歌声响起，便觉得很亲切，仿佛那支河流早已淌过我心中的丘壑，弯曲流淌了多年。此番得了机会，便决意去探访这歌声里的河流。

浏阳河发源于湘赣交界的大围山，自东向西蜿蜒而去，流经浏阳，最终在长沙注入湘江。河流全长二百余里，据说有九道弯，歌中所唱“弯过了几道弯”，实在是写实之笔。我自长沙出发，沿河上行，欲要看看这九曲回环究竟是怎样一番景致。

初至浏阳河畔，清澈的水面倒映着两岸的绿树青山，颇有娟秀之态。我沿河而行，偶遇一船工撑篙靠岸，我礼貌地递上一支烟，想与他共赴一场吞云吐雾式的歇息攀谈。

“大叔，这河真是弯得多啊！”他猛吸了一口，将烟气完全吞没在肚里，抬眼笑道，“何止弯多，每一道弯都有一段故事哩！”据他所讲，祖上三代都在河上撑船运送货物、载渡行人，祖辈们见证了浏阳河的变迁。

“小时候，这河上船来船往，热闹得很。”大叔眯着眼睛，望向河面，“那时候没有这么多桥，两岸往来全靠渡船。我十六岁就开始跟着父亲撑船，哪处水深，哪处水浅，哪处有暗礁，都摸得一清二楚。”

“如今桥多了，坐船的人少了吧？”我继续问道。“少多啰！”他叹口气，“不过也好，现在河水清多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沿岸建了不少工厂，污水直排入河，后来经过生态治理，这才慢慢修复。”说着说着，老人哼起《浏阳河》的曲调来，虽然有些走音，但那旋律我是熟悉的。老人笑道，“这歌唱出了浏阳河的精气神，弯过了几道弯，说的是河流的形态，也是说人生如水，哪有一直顺顺溜溜的，都在曲曲折折间向前奔流。”我心里默念，陡然觉得大叔的话里话外竟藏有几分朴实的禅意。

继续沿河而行，河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偶尔可见鱼儿跃出水面，撩起圈圈涟漪。岸边有孩童赤脚在浅滩上嬉戏打闹，笑声清脆，与流水声相映成趣。这般景象，倒是与歌中“几十里水路到湘江”的意境吻合。

晌午时分，行至一处村落，见一农妇正在门前晒制菜干，我便上前讨水喝。农妇端来清茶还邀我午餐，推辞不过，只得叨扰。

饭间，农妇说起本地风物，如数家珍。“浏阳有三宝：花炮、豆豉和夏布。花炮名气最大，全世界都知道；豆豉是做菜的好调料；夏布现在用得少了，但老一辈人还是喜欢，夏天穿着凉快。”

我问及当地美食，妇人顿时眉飞色舞，“你来对了时候，如今正是吃河鲜的好季节。浏阳河的鲫鱼最鲜美，清蒸红烧皆可。还有我们自家做的霉豆腐、腊肉，都是别地尝不到的味道。”

说罢，妇人端出几样小菜——清蒸鲫鱼、豆豉辣椒炒腊肉、霉豆腐蒸鸡蛋。鱼鲜肉香，佐以豆豉特有的醇厚滋味，令我胃口大开。尤其是那霉豆腐，闻着略有异味，入口却鲜美异常，配以蒸蛋，滑嫩无比。

“好吃不？”妇人笑道，“这是我们祖传的做法，别处可没有这个味道。”，她指着不远处的山头说，“你要是得空，可以去那边看看。山上有个观景台，能看到浏阳河的好几道弯。”

茶余饭饱后，我依着妇人所指，登上那座山丘，山顶设有观景台，登台远眺，浏阳河的几道弯尽收眼底。河水如同碧绿的绸带，在青山绿水间蜿蜒盘旋。阳光洒在河面上，碎成点点金光，远处有渔船悠闲来往，船公撒网的动作轻盈熟练，仿佛舞蹈一般。

山脚下，一位身着绿色T恤的中年画师正在岸边写生，他的形象比较立体，头发稀疏，并留有满脸的络腮胡子，像是平日里少有工夫打理，但却颇有艺术范。架在鼻梁上的那副眼镜将他衬托得又很斯文。画板上，浏阳河的几道弯已被勾勒出轮廓。驻足欣赏，胡子画师毫不介意，反而与我寒暄起来。

“我每年都来这里转转。”他边调色边说，“每次画浏阳河，感觉都不一样。春夏秋冬、晴雨霜雪，这河总有不同的美。”

“您最喜欢哪个季节？”我饶有兴致地问。

“都喜欢！”他笑道，“你看这河，不管季节怎么变化，它总是向前，绕过一切阻碍，最终通江达海，这恰似人生呢。”

我心中为之震颤，细细咀嚼船公和画师的一番话，别有意味。或许这河确实不只是地理意义上的河流，而是早已刻进浏阳人民骨子里的精神脉络。

日落黄昏，浏阳河穿城而过，两岸华灯初上，水中灯影婆娑。河岸边的人儿渐渐多了，散步的老人、嬉戏的孩童，还有像我这样慕名到访的外来客，尽情享受着夜色的宁静和美好。

行至一家名为“如意米粉”的店铺前，我要了份粗制米粉。店家是一对老年夫妇，当我提及歌曲《浏阳河》，他们顿时打开了话匣。

“《浏阳河》，浏阳人都会唱呢！”妇人说道，“不仅是老辈人，小孩子也能哼上几句，这首歌把我们浏阳唱给了世界。”

“我是因为这首歌才来的浏阳呢。”我道出了实情，老汉笑语，“那你可来对了，很多外地人都是为这来的，来了就不想走啰。”

“为什么不想走？”我疑惑地望着老汉。“这地方好着哩！”妇人接过话，“山好水好人更好，没有浏阳河，就没有浏阳人哈。”

临别时，妇人塞给我一包红薯干，说是自家做的，让我尝尝鲜，我收下好意，感觉像是受到了优待，心里热乎乎的。

离开浏阳时，晨雾中的浏阳河宛如一幅水墨画，朦胧且诗意。此时仿佛有歌声飘过水面，人影模糊，但旋律和歌词是熟悉的，“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几十里水路到湘江......”我不知不觉跟着哼唱，感觉我们唱的不仅是一条河，更是一缕情怀、一种眷恋、一份热爱。

浏水九曲，终入大江；人生百转，活得自然。这或许就是浏阳河留给我的印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