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石桥上走来的马可·波罗
柳 笛
在威尼斯,贡多拉是无所不往的交通工具,也是最浪漫、最有情调、最吸引人的文化载体。我乘贡多拉行游水道的时候,导游指着一座不起眼的石拱桥说:这是马可·波罗桥。这让我平静悠闲的心境猛地一激灵,就想着立马下船,去拜访那位伟大的旅行家的故居。在我查找资料的记忆中,桥旁就是马可·波罗故居,是我极想去造访的地方。但是船夫不允许,贡多拉在大小运河行船,就像火车只能在站台停车一样,较真的威尼斯船夫,是绝不允许游客随心所欲的。
到了贡多拉停靠点,下了船,急急火火地朝相反方向去寻找马可·波罗故居。威尼斯虽说不大,乘船也仅仅过了七、八分钟,但威尼斯河汊纵横交错,道路七扭八拐,错过眼前的景致容易,再去寻找也是很难。在细细窄窄的街巷行走,走过大大小小的桥,跨过记不清的河道,寻觅了三、四十分钟,终于再次看到了马可·波罗桥,看到了马可·波罗当年居住的地方。
这是一座淡黄的建筑,五层楼,门前一块稍宽一点的院落,使建筑的空间显得不那么局促,在这鳞次栉比的楼林中有了点腾挪空间。院落靠运河的一侧,层层石阶伸向运河,这是当年的卸货码头。为波罗家族创造财富的贸易货品,就是从这里源源不断运进运出,支撑着波罗家族几代人的富贵生活。
现在的故居,是私人住宅,马可·波罗的后裔不居住在这里,虽然挂着马可·波罗故居的铭牌,主人与马可·波罗家族没有丝毫关系。故居的一部分现已辟为剧院,也有一部分改造成旅店、酒吧,似乎生意都不错,这应该归功于马可·波罗这个自带流量的人。故居的旅店和酒吧都用“百万”命名,这大约是马可·波罗回到威尼斯后,在向人们讲述自己在中国等地见闻时,口头禅总是“百万这个,百万那个”,因而被人称作“百万先生”有关,而享誉世界的《马可·波罗游记》,意大利文的书名也是《百万》。对于意大利人来说,“百万”是个极其吉祥的称谓,这么多年的约定俗成,弃之可惜。而世界各地的游客费尽寻觅之苦来到这里,其实就是想看看这个游走于东西方世界的伟大旅人,在十三世纪到底居于什么样的处所。
站在这座老房子跟前,我就想,700多年前,一个家庭在城市的核心区拥有这么多房子,足以说明这个家庭在当年相当富有。在今天的理解来看,一个富有的家庭的孩子,应该随心所欲的享受财富才对,铤而走险去陌生的世界寻找机遇与财富,似乎太过危险,也太过膨胀。今天的我们,无法判定当年马可·波罗与父、叔三人冒着生命危险去东方探险,是贪欲与野心,还是使命和担当。
也许,我们今天的人都太注重利弊权衡,太过于爱惜自己了,人的生命中未被驯化的野性之美,探索未竟之旅的勇毅之气,都在圈养的文化环境中几近消亡,这大概是人的悲哀。
公元1271年11月,威尼斯已经很冷,湿冷的风,从亚得里亚海吹进威尼斯的每一条运河,路径河道上的行人已经很少,而在马可·波罗家里,却在温暖中进行着一场隆重而难舍的告别。十七岁的马可被母亲紧紧地搂在怀里,他就将跟着父亲和叔父,开始他默默无闻而又震惊世界的旅程。在亲人的声声嘱托中,在家门前这座无名小桥上,他们挥手告别家人,迈出了寻求东方神秘世界的步履。正是这次的远行,他们家门前的这座无名小桥,日后才有了旷世不衰的名字。
他们一路上跋山涉水,餐风露宿,穿过叙利亚和两河流域,横越伊朗全境,行经中亚沙漠,翻过帕米尔高原,经喀什、于阗,过罗布泊,终于到达敦煌、酒泉、玉门一带。这一路,他们走了三年半,无数次的险象环生,命悬一线,但都没有动摇他们一路东行的信念,终于来到了他们向往的东方。1275年5月,他们来到了蒙古大汗驻所上都,觐见了大汗忽必烈。忽必烈对外面世界的了解渴望,对域外文明的殷切之情,把这些来自西方的客人视为贵宾,最初把他们留在身边,后来又在朝廷中委以重任。1275至1292年这十七年间,马可·波罗等仨人一直供职在元朝。马可·波罗很快学会了蒙古语和汉语,加之聪明机灵,认真谨慎,深得忽必烈器重。应该说忽必烈也是一个有着雄才大略的帝王,他除了让马可在京城大都视事外,还经常派他巡视各省或出使外国,他的足迹遍于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他还曾被任命为扬州总管,也曾奉命出使缅甸、越南、爪哇、苏门答腊等地,为大汗考察当地的风俗民情、地理物产,归来报告于大汗。
波罗家族这三个人,虽然一直受到忽必烈的信任,然而,离别故土亲情的思念,还是让他们有了落叶归根的念头。后来,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波斯汗阿鲁浑的宠妃去世后,请忽必烈赐婚蒙古贵族的女子继位王妃,忽必烈选定了蒙古贵族少女阔阔真,确定从海道前往波斯。而马可·波罗这时刚从南洋出使归来,熟悉海上航行,忽必烈决定让他们三人护送阔阔真到波斯,然后返回威尼斯。1292年初,马可一行三人连同随从六百余人,自泉州出港,率船队浩浩荡荡,护送阔阔真抵达波斯,而后,由波斯取道两河流域、小亚细亚,经君士坦丁堡,返回故乡威尼斯。
沿小运河一侧,有一座拱桥通向对岸,被称为马可·波罗桥。当年,马可·波罗就是通过这座桥,悠游在威尼斯的水街水巷,也是通过这座桥,走上了东方的财富世界,走向了通往中国的丝绸之路。在他告别这座小桥走向东方的时候,他大约不会想到,二三十年后,会有一座宏伟壮丽的桥梁,跟脚下这座小桥叫成了同样的名字。
在中国,有一座被西方人叫做“马可·波罗桥”的石桥。我们永定河上闻名遐迩的卢沟桥,在世界上的广为人知,还不是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七七事变”,而是在此六百多年前,马可·波罗在他的游记中的记载:
河上有一美丽石桥,各处桥梁之美鲜有及之者。桥长三百步,宽逾八步,十骑可并行于上。下有桥拱二十四,桥脚二十四,建置甚佳,纯用极美之大理石为之。桥两旁皆有大理石栏,又有柱,狮腰承之。柱顶别有一狮。此种石狮巨丽,雕刻甚精。每隔一步有一石柱,其状皆同。两柱之间,建灰色大理石栏,俾行人不至落水。桥两面皆如此,颇壮观也。
马可·波罗对卢沟桥的坚固无比、精美绝伦极尽赞美之词,可见这座桥给他带来的震撼。自此,欧洲人对卢沟桥便有了记忆,卢沟桥的名字也被叫成了“马可·波罗桥”,直至今日。
我不知道,当他心里装着雄伟壮丽的中国桥梁回到这里,站在这座两米宽、六七米长的小桥上时,会是什么样的感受?东方之宏阔,威尼斯之袖珍,东方之伟岸,威尼斯之狭小,尽在这里汇成对比。他一定不会忘记东方留给他的壮丽,灵魂的震撼会陪伴他的终身。
马可·波罗三人出行东方,不过是历史上的一个偶然事件,但正是历史偶然事件中的个体风采,才使历史有了生动鲜活的魅力。在历史的长河中,作为偶然事件中的个体,凿穿历史洞穴的那一刻,即便只是短短的惊鸿一现,却见微知著,足以摇曳千年,百世流芳。
1295年的一天,当疲惫不堪的马可·波罗三人走过小桥,站在这院子时,被敲门声叫出的家人们惊恐的看着眼前的陌生人,这三人身着臃肿而破旧的衣装,酷似一帮流浪汉,灿烂愉悦的笑容,像是乞丐对于施舍者的谄媚。亲人们拒绝让他们步入家门。他们实在离开的太久了,说话的语调已变得生硬,长相也变了模样,家人无法相信,眼前一身蒙古装束、满脸风尘的三人就是马可·波罗父子、兄弟。周围的邻居也都赶过来看热闹,把他们围在中间,仿佛在看什么稀奇动物。整整二十四年音讯皆无,家人们以为他们早已客死他乡,直到马可·波罗一一喊出家人的名字,亲友们的情态才渐渐由疑虑变成喜悦,三个人才走进了家门。
得到亲友认可的马可·波罗三人,在稍事休整后,把家里布置的富丽堂皇,人们想不到从东方归来、看似流浪汉的人,竟如此阔绰。他们设宴招待了亲朋邻居,其间,当马可拿着一件浸透了汗臭的破蒙古衣服,用小刀把衣服割开的刹那,红宝石、蓝宝石、珍珠、玛瑙、钻石,各种各样的珍宝哗哗啦啦的滚了出来,铺满地面,闪烁着五光十色的光芒,所有的人都被惊呆了。于是,有关三人的传奇佳话,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威尼斯城。
人的命运充满了诸多偶然,没人知道这偶然的背后会有多么离奇的未来。四十一岁的马可·波罗还没来得及规划未来的生活,一场战争把他推向了世界之巅。1296年,威尼斯和热那亚这对老冤家再度爆发海战,国家危难之际,身为富豪的马可·波罗,出钱装备了一艘战舰,加入了对热那亚的战争。然而,第一场交战就使他的报国激情和战舰一道沉入了海底,他被投入到热那亚的狱中。作为一个见闻广博的旅行家,牢狱的枯燥无聊让他回忆起东方的所见所闻,他跟狱友讲述起他的元朝故事。他的故事新鲜离奇而有趣,吸引了监狱的每一个狱友,成为牢狱中最期待的美妙时光。同牢中一个叫鲁斯梯凯洛的比萨俘虏,是一位小说家,他对马可说:要是你允许,我想把你的故事都记录下来,你能帮忙吗?马克同意了鲁斯梯凯洛的提议。热那亚的官员也很支持他们的想法,从威尼斯马可家里取来旅行日记,马可一边阅读日记,一边回首往事,二人合作完成了东方文明世界的旅行笔记——《马可·波罗游记》。
如果没有监狱里的无聊日子,如果没有热心的鲁斯梯凯洛,也许就没有我们今天认知的马可·波罗。由此可见,一个行走于历史交汇点的人,对切身历史的记录何其重要。
当时的欧洲,大航海时代还未来临,长期陷于宗教斗争中的欧洲,还萎缩在中世纪东西欧不大的大陆中,邪恶的黑死病涂炭着脆弱的生灵。在积贫积弱的欧洲人心中,寻找光明,寻找财富,寻找新世界,摆脱陈旧无奈的世俗生活是迫切之需。这本书在1299年一出版,对于闭塞的欧洲人来说,无异于振聋发聩。它丰富了欧洲人的地理知识和视野,吸引了整个欧洲对富裕的东方世界的向往,意大利的哥伦布,葡萄牙的达·伽马、鄂本笃,英国的卡勃特、安东尼·詹金森和约翰逊等众多航海家、探险家,在读了《马可·波罗游记》后,受到鼓舞和启发,扬帆远航,从而开辟了新航线,打破了中世纪统治的禁锢,揭开了十五世纪末的大航海时代。作为第一位把东方文明鲜活地展现在欧洲人眼前的伟大旅行家,他不仅是连接东西方丝绸之路的又一个开拓者,而且是一座连接中世纪和近代的宏伟桥梁。
虽然历史如江河之水,一去不返,但记忆深处的回声却从不曾间断。即便岁月已过去了七百余年,探索的锋芒也如强弩之末,情感的距离也是渐行渐远,中古的时光也已天涯远隔,然而,那曾经鲜活的超然神会、境生象外,那时候的气韵神采、勇毅凛然,依然会顽强地穿透岁月的雾障,投射在人类深层记忆的神经元中,掀起一阵波澜。
前些年,威尼斯大学举办过一次别开生面的选拔赛,在学生中寻找当代的马可·波罗,胜出者将被安排重走七百多年前马可·波罗所走之路。这样的选拔赛,在校园里掀起了马可·波罗热,马可·波罗不可思议的冒险之旅,成为诸多学子研究探索的动力之源。那疯狂的让人难以置信的七百年前的旅行,膨胀着年轻学子跃跃欲试的青春血脉。胜出者将从眼前的这座小桥出发,按照马可·波罗当年的轨迹,从威尼斯到元大都,追寻远去的千古足音……这不仅是记忆的返照,而是历史的复活。
走过马可波罗小桥,回望故居与院落,我仿佛看到这位伟大的旅行家迈着坚定的步伐,从小桥上走来。七百多年前,正是这个威尼斯人,用他坚韧不拔的步履,震惊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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