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晓洋
今年夏天以来,贵州旅游爆火。人们纷纷走进侗寨,在被时光盘包浆的木头房子之间,追寻一种如歌生活。
花桥上,几个侗家老奶奶一边刺绣,一边闲话家常。桥下河水流淌,妇女弯着腰在洗蓝色布衣。寨子的小广场两三孩童在追逐打闹,后面还跟着小狗。
现在是贵州侗寨,较早前是福建土楼、湘西吊脚楼、江门碉楼……这些传统民居接连成为人们奔赴一处目的地的理由。游人带着好奇打卡别人家的老房子,只不过许多人离开后,依然不清楚侗寨和吊脚楼的区别。
△贵州榕江大利侗寨。
华丽的宫殿和壮阔的庙宇,都很容易找到洋洋洒洒的古建文献,也有大量通俗的音视频介绍。而中国传统民居的介绍却长期停留在艰涩的学术圈里,普通人往往只能用“冬暖夏凉”“天人合一”等标签来笼统描述。
B站高分纪录片《中国民居》回归,陆续在多个平台上线第三季。这一季前两集,摄制队走进贵州多个侗寨,不仅深入浅出介绍了侗寨的建筑特色,而且讲述了当地人如何举全寨之力建造鼓楼的动人故事。
△侗寨鼓楼(图/图虫创意)
近日新周刊采访了“中国民居”项目发起人齐胜利和纪录片导演莫政熹,聊了聊《中国民居》第三季,以及他们对中国民居的观察与思考。
《中国民居》第三季开篇,拍的是近年爆火的贵州侗寨。从百名村民上山采原木,到掌墨师用鲁班符号给柱梁编号,再到工人用轮滑杠杆来组装木屋……随着镜头的推移,侗族房屋的诞生就徐徐展现在观众眼前。
△在掌墨师的指挥下,工人协力支起新建木屋的主要框架。
掌墨师是贵州侗寨建筑的灵魂人物。民房、粮仓、花桥和鼓楼等建寨四件套,都得经由掌墨师来设计并监制,他们的名字甚至会永远留在主梁上。
本季第一集里,摄制队采访到高增侗寨的一位老掌墨师。从主路进入寨子的花桥是他设计的,从他家里望见的鼓楼也是。这位掌墨师向摄制队逐一展示自己的“作品集”——他与自己设计的侗寨建筑各种合影,半世纪来攒了厚厚几大本。
紧接着,齐胜利问对方有否想过把自家的木房子改建为砖房。老人不假思索地答道:“有钱的话,我也想搞砖房。”那座寨子里大部分民居已改建成两三层的红色砖房,传统木房子目测仅剩不到5%。
△乡村里,现代砖房正在取代传统木屋。
类似拆旧民居盖砖房的声音,齐胜利在过去六年的走访中反复听见。刚开始他感到悲伤,但慢慢地也接受了。“我们没办法阻挡这种改变,但一定要想办法去减缓它
,或者给出另一种办法,让村民可以选择。”在他看来,从传统木房到现代砖房,相当于180度的改变,未必是传统民居更新换代的最优解。随着贵州村超、村BA带来的巨大流量,贵州侗寨游的热度持续上升。相应地,侗寨里也纷纷建起民宿,开起咖啡馆。新一季的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到老房子旁正新建现代厨房、卫生设施,替代过去与牲畜圈相邻的室外旱厕。
在齐胜利看来,新旧更新是传统村落自然的事情,不应苛求“百分百的原始状态”。毕竟,侗寨建造所用的木料大多取自当地杉木,多则百年少则几十年就自然更新。
片子中第二集拍摄的大利侗寨,他认为算是贵州侗寨里保存较完好的。这主要得益于当地政府与村民的约定:新建或者重建房子的上部结构必须保持传统木构。
△大利侗寨的房屋肌理保护得较好。
“只要能保持木构形式,甚至内部用混凝土结构、外面包木材,我觉得都可以。关键是不能破坏村落肌理。”所谓“肌理”,好比人的骨架。本来的骨骼、肌肉、脂肪是匀称的。如果新修的建筑过分挤占原有的道路、广场等公共空间,将“骨架”撑大,就会变形畸怪。
民居不单牵动着传统村落的外在形态,还紧紧连接着居住者的内在精神。
第一季走访福建土楼的时候,齐胜利第一次感受到具象化的“寻根问祖”。土楼里有一个习俗,男孩出生后的胎盘会用香炉灰包裹,埋到厨房门轴下方的深坑里,并用青石板压在上方。只要土楼在,那么人与母体相连的物质证据就会被保留下来。看似不起眼的门轴,俨然是一块身份认同的基石。
△福建土楼。(图/图虫创意)
对于一些人来说,“寻根”可能只需转身回到近在咫尺的厨房。然而,有些人的“寻根”却可能遥遥万里、辗转数载。
第三季第5集讲述了江门华裔林爱莹的十年寻根故事。林爱莹是美国华裔,她的爷爷曾在江门老家修建了一座别墅和一座家族祠堂。历经十年的努力,她准备了十几厘米厚的材料,打了多场越洋官司,才争取到家族各后人的法律授权,得以回到江门重修家祠。
△林爱莹站在爷爷出资修建的老宅内。
她是女性,按照宗族惯例,本不该成为继承者;她不懂中文,回到从未去过的家乡,四处碰壁吃瘪;她没多少钱,站在野草高过人头的祠堂,不知从何处开始修缮。尽管常年生活在海外,但她骨子里还是流传着中华民族对“家”的执念。
在各方帮助下,那座家祠重新焕发新生,得以按照对待世界文化遗产的方式来修复保存。正如协助家祠修复的五邑大学教授谭金花所言:“遗产是一个纽带,重建她(林爱莹)跟她祖籍地之间的关系,重燃对家乡的归属感和期待感。”
过去三季的拍摄中,《中国民居》导演莫政熹留意到这种对家乡的归属感,在国内年轻人身上也越发常见。第三季介绍青海藏族黑牦牛帐篷时,返乡创业的大学生一进到山间牧场就笑成花,路边野花天上白云都能夸半天。
△《中国民居》拍摄过程中遇到的返乡年轻人。
“有些年轻人的想法挺出乎我预料的。他们打从心里愿意回到爸妈生活的地方,想要在小时候长大的村落继续生活。不会因为大城市发展特别好,他们就一定特别向往。”莫政熹说道。
在B站上打开《中国民居》,密集弹幕旋即涌来——“我的家乡,欢迎大家来看看!”——年轻网友将自己对乡土的自豪打在了公屏上。
前两季《中国民居》在网络平台放映后,在豆瓣收获8.2的高分。不少中学生一开始在地理老师的推荐下打开链接,后来就垂直入坑,持续追更了。一些网友观看后,还会特意到拍摄地旅游,实地打卡片中的民居,甚至入住当地民宿深入体验。
年青一代没有断过对乡土的念想,但村落的变化却是肉眼可见的。
接受采访时,莫政熹翻出一张浙江丽水茶园村的合影,里面近百名村民聚在村边高地,齐刷刷抬头看着镜头。这是摄制队近年拍过的一处空心村,照片里的村民大多搬到附近的乡镇,还有移居到城市工作生活。
接过那张合照,齐胜利不禁唏嘘,“背景的老房子又少了几栋”。没有了人气,老房子也少了继续“站岗”的动力。
△浙江丽水茶园村的村民合影。
据2016年第三次全国农业普查的数据统计,空心化率不低于5%的空心村比例约为57%,深度空心村占全部行政村数的近三成。在城市化与空心化的夹击下,莫政熹感觉有生命力的传统村落越来越难找。
大部分出现在媒体报道中的村落,往往已被资本介入较深,变成按套路改造的景区。“它们把村民‘赶走’再翻新,最后变成一个主题乐园。搞一个建筑,安排一些工作人员表演,但和生活缺乏联系,也难以再现真实的东西。”莫政熹感慨。
如果只是介绍青海藏民黑牦牛帐篷的材料和搭建,摄制队只要找一个“标本”即可。然而,他们不愿停留在科普展示。“我们尽量挑选还有生命力的地方,那些不像博物馆里被玻璃框起来的东西。”摄制队宁愿翻山越岭,也要把藏族家庭在帐篷下的成长体验,一并传递给城市里的观众。
△黑牦牛帐篷见证了家的代际延续。
“传统民居的消亡是一个不可逆的现象。”齐胜利分享起约二十年前路过福建土楼的往事。当时土楼还没入选《世界遗产名录》,一圈圈的圆形夯土墙内已人去楼空,出现不同程度的坍塌。这样的场景触动了他,也驱使他发起“中国民居”项目。
“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我认为民居是最具代表性的生存条件,也是一种生存文化的载体。民居应该是我们认知里最有价值的部分。”齐胜利说道。
过去六年来,摄制团队走访了全国多地的传统民居和村落,记录千姿百态的家与人生:地坑院主人蔡大爷、寄望孩子走出大山的丹巴大嫂、守护乡土建筑的清华学者陈志华……在人与建筑的关系里,影片留存住那些正在消逝的民居,也带人们反思逐渐被淡忘的生活价值。
△老农蔡中华将一生倾注进土地里,这份深沉的感情使网友动容。
在日常旅游中,我们为什么爱打卡别人家的房子?表面上是因为古村的天际线、木屋的细节和仪式的热闹精准切中社交媒体上的传播点,但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它让我们窥见另一种生活的可能。
在城里,我们习惯了被电梯和
房间框定的日常,追求效率与舒适。而在《中国民居》镜头中的侗寨、土楼、黑牦牛帐篷里,人们依旧和邻里共处、与土地相连。地理学家段义孚提出过“恋地情结”,人类会因特定的地方而生发深厚的情感归属。民居之所以动人,正在于它让这种“恋地情结”具象化。我们看《中国民居》不只是看建筑的物质形态,更是借由房子与土地之间的连结,去想象人类可能拥有的另一种生活。
(本文图片均由《中国民居》提供)
编辑:曾宝气;校对:严严;排版:土土
《中国民居》第三季
出品方
广州花拾间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广东优创合影文化传播股份有限公司
播放平台
腾讯视频、爱奇艺、优酷、央视、B站

“你会去打卡别人的房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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