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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览了儋州东坡桄榔庵纪念馆后,我站在当年那片桄榔林遗址前,杂草没过了脚踝,风过处,似乎听见了桄榔树叶沙沙作响。桄榔树与常见的槟榔树形似却不同,树干挺拔如柱,高达数丈,树皮粗糙带纵裂纹,羽状复叶簇生于顶端,叶片宽大如羽,叶下垂挂着一串串卵状的坚果。如今在海南的文昌、琼海、保亭等不少地方仍有桄榔林留存,而在北宋时期,儋州因气候湿热、土地肥沃,桄榔树多野生于郊野,成片成林,是当地常见的乡土树种,不仅为黎汉百姓提供果腹之材,更成了荒僻之地的自然标识。
恍惚间,我的眼前浮现出九百多年前,那个须发花白的老人拄着木杖,在泥泞里丈量土地、忙碌劳作的景象。那便是垂老投荒海岛的苏轼——刚被按察官董必从官府招待所伦江驿赶出来,父子俩连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在城南桄榔树下蜷息数日。他后来在《答程秀才书》里轻描淡写:“偃息桄榔林中,则曰:‘尚有此身,付与造物,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可谁都知道,那时他已六十二岁,在“非人所居”的儋耳,连块安稳立足的地方都没有。
还好儋州人的心是热的。当地士子黎子云、符林带着十多个子弟来了,扛着畚箕、挑着土筐,踩得泥路咯吱作响;潮州来的王介石更实在,“不躬其劳辱,甚于家隶”,搬木头、和泥灰,忙得像自家盖房,却不取分文。连军使张中路过,也卷着袖子拿起了锸,官民混杂在工地里,汉人与黎人并肩抬木筑巢。苏轼望着这光景,后来在《和陶和刘柴桑》里记述:“邦君助畚锸,邻里通有无”,字句间藏着他没说出口的愧疚——一群素昧平生的人,陪着他这个“逐客”熬苦日子。
五间平房总算立起来了,旁边还搭了个“龟头房”,烧火、堆杂物都在这儿。屋顶盖着茅草,墙是泥糊的,风一吹大概能听见草叶打颤的声音,苏轼却摘了桄榔叶,在上面题了“桄榔庵”三个大字,还写了篇《桄榔庵铭》,铭曰“静以存志,乐以忘忧”。他在《与侄孙元老书》中说,这地方“极湫隘,粗有竹树,烟雨蒙晦,真蜑坞獠洞也”,可总算有了自己的落脚地,不用再看官员脸色,不用“与官员相交涉”了。
只是修房几乎掏空了他。木料、茅草杂七杂八花了六七百贯,“囊为一空”,最后连吃饭的器具都得卖掉换粮食,唯独留了个荷叶杯——大概是见着它,能想起些江南的影子。他自我解嘲:“老人与过子相对,如两苦行僧耳”(《与元老侄孙书》)。饮食艰难,人也瘦了,可这些他都忍了;真正磨人的,是夜里坐在茅屋里,四周黑沉沉的,想翻的书却摸不到——儋州太偏了,书比粮食还金贵。
他随身带的书,拢共就几本:《陶渊明集》,还有从黎子云那儿借来的柳宗元诗文。他把这两册书当宝贝,“常置左右,目为二友”。后来惠州的程天侔托人寄来些诗文抄本,他竟觉得多了个伴,谓之“三友”。那时雕版印刷刚兴起,海南的书籍极少,儿子苏过在别人家见着《唐书》《前汉书》,眼睛都亮了,赶紧借来抄。苏轼见儿子抄得认真,笑着跟友人说:“儿子到此,抄得《唐书》一部。又借得《前汉》欲抄。若了此二书,便是穷儿暴富也。呵呵!”(《与程秀才书》)那“呵呵”里,藏着多少无奈——在大陆时易得的书籍,到这儿竟成了“暴富”的念想。
苏轼自己也想抄,可“目昏心疲”,老眼昏花,只能看着苏过抄。白天抄书,晚上父子俩就凑在油灯下读陶、柳。黎子云家的柳文集,他翻得卷了边,南宋许彦周在《彦周诗话》里说他“日久玩味,虽东坡观书亦须着意研穷”,其实哪是“研穷”,是实在没别的书看。陆游后来在《老学庵笔记》里记他“最喜读柳子厚、陶渊明二集,谓之南迁二友”,可这哪是“喜”,是只能靠着这两本书,跟古人说说话。他在《答程全父推官书》里坦陈:“流转海外,如逃深谷。既无与晤语者,又书籍举无有。”无人说话,无书可读,那日子像口枯井,连回声都没有。
就在他快被这“枯寂”浸淹的时候,惠州来了一封信,是老友郑嘉会寄的。郑嘉会是福建莆田人,元丰八年(1085年)进士,在广南东路做官。早年间苏轼贬惠州时,他就托人送过药和茶。这次信里说,知道他在儋州缺书,要把家里的千余卷书托海船运过来。苏轼捧着信,心里该是又暖又慌——海船运书哪是易事?浪大,书重,运费不说,还怕湿了、丢了。他赶紧道谢,又劝郑嘉会别费这劲儿,怕给人家添麻烦。
可郑嘉会没听。元符二年(1099年)五月,广州道士何德顺受郑嘉会委托经手,一船沉甸甸的书漂洋过海到了儋州。苏轼跟苏过赶紧在桄榔庵茅屋里腾了块地方,将一本本带着潮气的书籍擦净,按经史子集排好,列在墙角。他跟郑嘉会报信时,语气里藏不住雀跃:“此中枯寂,殆非人世,然居之甚安。诸史满前,甚有与语者也。”(《与郑嘉会书》)那些书立在那儿,像突然来了群老友,茅屋里总算有了热闹的“人声”。
郑嘉会寄的书,可不是随便凑的。苏轼早跟他说过,自己想注《易》《书》《论语》,只是“此间难得书籍,又无人指教,恐未必成也”。所以头一回寄来的,全是《周易》《尚书》《论语》的注疏,是做研究最重要的参考资料。后来苏轼注书到了兴头上,又写信要《盐铁论》古本,郑嘉会很快就寻来寄了;连他念叨想要碑帖拓本,郑嘉会也记着,没多久就托人送来,苏轼说“承寄示石刻,感慰不可言”(《与郑嘉会书》)。懂他的人,从来是这种“不用多说”的知己。
有了这些书,仿佛在荒漠上搭起了一个简陋的“图书馆”,桄榔庵才算真正活起来了。苏轼白天不再只盯着茅檐发呆,搬个竹凳坐在书堆旁,翻着注疏校订黄州时开始写的《易传》。老眼昏花的他常常琢磨到半夜,油灯烧得只剩小半盏,还在纸上写批注。到元符二年下半年,《易传》续完了,他又接着写《书传》,正像他在《和陶杂诗》里说的:“余龄难把玩,妙解寄笔端”——他很怕日子不够用,要把剩下的光阴都揉进笔墨里。
来桄榔庵的人也多了。黎子云、符林常和其他子弟来,不是帮忙干活,是来问学问的。苏轼当然不吝赐教,琅琅书声混着风声,倒让这“南荒”有了些书院的意思。苏轼说“闻有古学舍,窃怀渊明欣”(《和陶示周掾祖谢》),他很想“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不管在哪里,有书本可阅、有同好可谈,就不算孤寂。
元符三年(1100年)五月,苏轼在海南的“经学三著”总算写完了。他把《易传》九卷、《书传》十三卷、《论语说》五卷拢在一起,摩挲着纸页,跟人说:“吾作《易》《书》传、《论语》说,亦粗备矣。”语气里是少见的得意。后来北归时,他又坦言:“抚视《易》《书》《论语》三书,即觉此生不虚过。其他何足道?”(《与苏伯固书》)这三本书,是他在桄榔庵的泥墙下,借着郑嘉会寄来的书,一笔一笔磨出来的,比那些应景的诗、应酬的文,更像他的“本命”。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书传》“究心经史之学,明于事势,又长于议论”,连跟他学术主张不同的洛闽诸儒,都不得不承认这书的价值——他在蛮荒之地熬出来的学问,终究盖过了偏见。
这年六月,苏轼获赦北归。动身前头一件事,是把郑嘉会寄来的书一本本清点好,用布仔细包了,怕路上受潮。他原本想自己带回去还,可打听着郑嘉会已经去官,不知在何处,只好托海船把书运给惠州的儿子苏迈,特意写信嘱咐:“访查郑某现在的下落,妥慎归纳。”(《与苏迈书》)连从姜唐佐那儿借的《烟萝子》《吴志》,也一一包好归还——他一辈子借书、抄书,知道书在读书人心里的分量,不能欠这个情。
桄榔庵里的“图书馆”,虽粗糙清贫,却曾堆着千卷古籍,曾飘着书声,曾诞下三卷惊动后世的经注。那些书被运走了,可书里的文脉,像撒在儋州的种子,不停发芽。儋州人读书的风气渐渐盛了,或许就是从桄榔庵那堆书开始的。明代《正德琼台志》记载,自苏轼居儋后,“教化大行,乡书登第者,接踵而至”——这文脉的萌芽,大抵就藏在当年桄榔树下的书页里。
我站在桄榔林旧址,风又起来了,湿热中带着微凉。想起苏轼在《书海南风土》里记“商人或出海外,贩番货”,原来那时海船不光运香料、瓷器,还运书——郑嘉会的书借着商船过琼州海峡,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却让一个贬官在绝境里做成了学问,让文脉在蛮荒里绵延。这大概就是书的力量:它不用喊,不用闹,只是安安静静地被人借来、读着、传着,就把孤岛悄然连接了中原,把当下连接了后世。
当年的桄榔庵早已消失在历史的风雨中,如今儋州的桄榔庵遗址,只剩几块残碑和几棵补种的桄榔树,可那千卷书籍搭起的“图书馆”,一直都在。它不在砖石上,而在苏轼的三部经学著作里,在海南传了一代又一代的读书声里。只要我们记得,曾经有个老人在桄榔林下,靠着一船书熬过了绝境,这“图书馆”的灯火,就永远闪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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