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8月末的合作,天气有了秋天的意思。
昨天下午出现罕见的双彩虹,一道浓烈,一道清淡,横跨在城市上空。当地人说,这是吉兆。
石砌的时间
此次甘南行从北京出发时,街边的槐树叶子还绿得浓郁,但一路向西,越过黄土高原,再向南进入甘南,海拔渐次抬升,季节就在倒退。到了合作市,街道两旁的杨树反而显得更绿,只是绿得深沉了些。
合作分新老两城。老城挤在狭窄的河谷里,房屋密集,街道逼仄。新城建在山坡上,楼房整齐,道路宽阔。我们住在新城一家四层的酒店里,电梯运行得很慢,上下时总有一种时光倒流的感觉。
清晨,从酒店房间的窗子望出去,就能看见那座石砌的九层楼阁。它立在北郊的山根下,在一片白色的现代建筑中,显得格外突兀。远远望去,像是从古代穿越而来的一座堡垒,那就是米拉日巴佛阁了。
走近了,才感受到它真正的体量。总面积四千余平方米,高四十余米,通体石砌。这些石头表面斑驳,有些地方长出青苔,在晨光中泛着湿润的光芒。风吹过时,能听见石缝里的细微声响,仿佛这些石头在絮絮低语,诉说着二百多年来的风雨沧桑。
在参观米拉日巴佛阁之前,我们按照藏传佛教的传统习俗,先在佛阁外围进行了转经。
阳光透过高原清澈的空气洒在佛阁的金色屋顶上,整座九层楼阁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显得庄严肃穆。我们从佛阁的东门开始,顺时针方向缓缓而行。第一圈时,心中还带着初来乍到的兴奋和好奇,不时抬头仰望这座独特的藏式建筑,注意着每一层飞檐翘角的精美雕饰。
第二圈时,脚步渐渐放慢,开始感受到周围的宁静氛围。偶尔能听到从佛阁内传出的低沉诵经声,还有转经轮旋转时发出的细微“嗡嗡”声。微风轻拂,带来淡淡的酥油茶香味和桑烟的清香。
到了第三圈,内心已经完全沉静下来。看着脚下被无数朝圣者踏平的石板路,想象着千百年来有多少虔诚的信徒在这里留下足迹。远山如黛,近处的经幡在风中轻舞,整个人仿佛与这片神圣的土地融为一体。
三圈转毕,我们在佛阁正门前停下,怀着敬重的心情准备进入这座供奉着米拉日巴尊者的神圣殿堂。
门前有一级级台阶,石阶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门楣上的木雕已经发黑,但线条依然清晰。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浓郁的檀香味扑面而来,夹杂着酥油和藏香的气息。这气味很厚重,仿佛能压住人的脚步。
千佛朝圣
门内是幽暗的甬道,墙上挂着布满灰尘的唐卡。画中的佛像在昏暗中若隐若现,佛眼在酥油灯的跳动光影中似乎也在眨动。脚踩在木质楼板上,每一步都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这声音在空旷的楼内回荡,像是在和什么古老的灵魂对话。
拾级而上,每一层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
一层大殿里,强巴佛端坐正中,身材高大,面容慈祥,手结说法印。左右两侧供奉着各种菩萨和护法神的塑像,金身在灯影中闪烁。这里还有松赞干布的塑像,身穿王袍,两侧站着文成公主和尺尊公主。两位公主的脸涂得雪白,眼睛画得很大,唇红齿白,像是从古代壁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二层供奉格鲁派的祖师们。宗喀巴大师居中而坐,黄帽庄严,左右是他的两个弟子甲曹杰和克主杰,被称为“师徒三尊”。历世达赖、班禅的塑像一字排开,袈裟华美,法相端庄。墙上的唐卡描绘着格鲁派的传承谱系,用金粉勾勒的线条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继续往上,三层是宁玛派的莲花生大师,头戴莲花帽,手持法杖,威严中透着慈悲。四层的壁画描绘着二十一度母,姿态各异,白度母慈悲,绿度母威严,红度母热烈。十六罗汉各具神态,或沉思,或微笑,或怒目,在昏暗的灯光中仿佛活了过来。
五层是整座佛阁的灵魂所在。玛尔巴大师端坐中央,身着白衣,面容安详。左侧是米拉日巴修行的塑像——他盘腿而坐,右手支颐,面容清瘦,眼神深邃。这尊塑像雕工精湛,那种苦修者的坚毅神情被表现得淋漓尽致,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说话。
最震撼人心的,是那一千零二十五尊一肘高的米拉日巴小像。它们密密麻麻地供奉在四周的壁龛里,每一尊都是同样的修行姿势,同样凝重的表情。在酥油灯摇曳的光影中,这些佛像仿佛千军万马,又像是无声的合唱团,在向每一个瞻仰者传递着什么深邃的信息。
管理佛阁的老人穿着绛红色的藏袍,手里转着念珠。他小心翼翼地点燃一盏酥油灯,昏黄的火苗在无风的室内静静燃烧。他说,这些佛像都是用檀香木和神柏雕成的,香味能保持很多年。说话间,我确实闻到了淡淡的木香,清雅而持久,仿佛这些佛像本身就是香料凝结而成。
宗派和谐
在这座佛阁里,我看到了一种奇特的景象:藏传佛教各个教派的祖师在同一个屋檐下和谐共处。格鲁派、萨迦派、噶举派、宁玛派,甚至苯教的神祇,都在这里有自己的位置。不同教派的法器、经幡、唐卡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仿佛在展示一种超越宗派界限的宽容。
“为什么会这样安排?”我问那位老人。
老人放下手中的念珠,看了看四周的佛像,缓缓说道:“六世赛仓活佛修建这座佛阁时说过,佛法本是一家,何必分彼此。”
他的话音很轻,但在空旷的殿堂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想起一句古话: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在这个充满纷争的世界里,这种包容显得多么珍贵。
转经朝圣
从佛阁出来,我又围绕大院慢慢走了一圈,回味着刚才在殿内的所见所感。几位藏族老阿妈依然在转经,她们步履缓慢但很坚定,口中念念有词,手里推动着经轮。每推动一下,铜质的经轮就发出一声轻响,连成一片,就是一首节拍缓慢的赞美诗。她们的脸被高原的阳光和风雪雕刻出深深的纹路,但眼神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安详。
一个年轻的游客问老阿妈转经有什么意义,老人家笑了笑,继续推动着经轮,没有回答。其实,有些东西是不需要解释的,就像春天不需要向人们解释为什么要来临一样。
光影中的午后
下午的阳光很好,我在佛阁前的广场上坐了很久。远山层层叠叠,像水墨画中的皴法。近处的山坡上长着稀疏的灌木,再远一些,是连绵的松林,更远处,是那些永远顶着雪冠的高山。
山脚下是合作市的新城区,一栋栋楼房整齐排列,白墙红瓦,在绿树掩映中显得干净整洁。一条河从城边流过,河水不大但很清澈,能看到水底的卵石。河边有几个孩子在玩水,笑声阵阵,清脆如铃。河上有一座新修的石桥,桥头立着一块石牌,上书“团结桥”三个红字。
中午时分,佛阁里的游客渐渐多起来。有旅行团,导游举着小旗,声音在大殿里回荡;有背包客,独自默默地瞻仰着那些佛像;也有当地的信众,他们的朝拜显得更加虔诚和自然。
在五层的米拉日巴殿里,一个旅游团的导游正在讲述米拉日巴的故事:“米拉日巴是藏传佛教史上最著名的修行者之一,他通过坚持不懈的努力,最终成为一代宗师,他的故事激励了无数后人。”导游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听众们都很专注,不时点头表示赞同。
一个小女孩指着那些密布的小佛像问:“为什么有这么多一样的佛?”
导游温和地笑了笑说:“这一千多尊佛像代表着米拉日巴精神的传承,每一尊都在提醒我们要坚持向善,永不放弃。”
小女孩眼中闪着亮光,用力点点头,继续仰头看那些在灯影中庄严肃穆的佛像。
夜色中的对话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佛阁在金色的光线中显得更加庄严。远处的雪山在晚霞中泛着粉红色的光芒,那是阿吾塔毗雪山,当地人心中的神山。几只鹰在天空中盘旋,翅膀一动不动,只是借着气流滑翔。它们飞得很高,看起来像几个黑点,但叫声清晰,在山谷中回荡。
晚上,我又来到佛阁前。夜色中的九层楼阁更显神秘,只有几扇窗子透出昏黄的灯光,那是酥油灯的光芒,温暖而微弱,却能穿透夜色传递到很远的地方。
值夜的喇嘛在做晚课,诵经的声音从佛阁里传出来,在夜风中时断时续。那是古老的藏语经文,带着某种催眠的力量,让人的心境不由自主的平静下来,心生虔诚和庄重。
合作市的夜晚很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汽车的声音。街灯昏暗,但星空很亮。在这样的夜晚,很容易想到时间的流逝,想到那些建了又毁、毁了又建的建筑,想到那些来了又走的人们。
一阵晚风吹过,带来了远山的凉意,也带来了青稞和酥油的气味。这是高原独有的味道,清淡却持久,一闻到就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清晨的告别
第二天清晨,我要离开合作了。高原的早晨已经有了明显的凉意,呼出的气体在空中凝成白雾。
酒店的早餐很简单:青稞饼、酥油茶,还有一碗热腾腾的糌粑。青稞饼略带甜味,嚼起来有粗糙的质感;酥油茶的味道独特,初尝有些不习惯,但很快就觉得温暖贴胃;糌粑有点像炒面,但更香,有青稞特有的清香,那是高原的味道。
最后一次走到佛阁前,晨光中的九层楼阁显得格外清晰。在屋檐上凝结的露水,一滴滴落下,在石阶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那些石头,那些佛像,那些经轮,在晨光中都显得格外真实,仿佛在向每一个经过的人无声地述说着什么。
管理佛阁的老人又在门前转经轮了。看到我,他点头微笑,依然不说话,只是继续推动着那个铜制的圆筒,让它在轴上慢慢转动。经轮转动时发出的声音很轻很轻,但在安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车子启动了,九层楼阁层层叠叠,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黑点,消失在山峦的怀抱里。
车窗外,高原的风景一幕幕后退。草原、雪山、村庄、牧群,构成了一幅流动的画卷。远处的云影在草地上移动,一会儿遮住这片草场,一会儿又遮住那个村庄,光影变化间,整个高原都显得生动起来。
我想起昨天转经的那些老阿妈,想起佛阁里那些在灯影中沉默的佛像,想起那位说“佛法本是一家”的老管理员。在这个变化莫测的世界里,有些东西确实是永恒不变的,不是因为它们拒绝变化,而是因为它们包容了所有的变化。
来源:北京号
作者:梁慧芳-墨渊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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