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类的脚步迈向山野,与岩壁、险峰对话时,落石便如影随形。它从不是登山运动里偶然闯入的意外,而是始终萦绕的客观风险,每一位攀登者在出发前,都该先读懂这份与山野共处的现实。
今年K2(乔戈里峰)爆发的罕见落石危机,其实早有自然信号在前。很多年前,中国民间女子珠峰登山队首任队长麦子在珠峰大本营海拔5360处就发现了不该出现在这一高度的匍匐性植物,“这可不是好事,说明冰雪附着力下降,不只是一座山,很多山峰都出现比往年更多的落石。”
全球变暖的影响,在城市里可能只是多几分难耐的酷热,但在野外,尤其是高海拔地区,它层层作用的影响改变了山体结构,危机四伏。进入夏季登山季,喀喇昆仑山脉就不同寻常的炎热,7月本该覆盖落石区的大雪变成了雨,曾被冰雪牢牢裹住的岩石变得隐隐松动,在阳光下随时可能滚落。
胡涛作为“14peak(十四座)&SST”团队的中国队员,在K2大本营待了一个多月,“印象里大本营很少下雪,大多是下雨”。他告诉《户外探险》,从ABC(前进营地)到二号营地的整个攀登线路上,有很多岩石裸露在外,有些路段全是密集的碎石,还夹杂着一些大石头,哪怕你把冰爪紧紧贴在岩石上,稍微用点力,都可能带动石头往下滚。
最先撤离的是那些无氧、无夏尔巴协作的独立攀登者,他们大多是欧美人,而那些报名登山公司的各国商业登山客,主动要求撤出的很少,“大家没撤,一方面是都在等冲顶窗口;另一方面是有两个时间限制,一个是签证到期时间,另一个是登山许可的到期时间。我们的登山许可到期时间是20号。”胡涛表示。
▲ 图片来源:胡涛
所有队伍在山里坚守了整整四十个昼夜,8月11日,正如“想象尼泊尔”领队明玛G的精准预判,K2上迎来了一个罕见的窗口期。这是自2011年以来最晚的一次8月冲顶机会。40余名登山客中,9名中国队员分属三支团队,他们抓住了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幸运窗口”。
然而,就在登顶后惊心动魄的下撤中,“想象尼泊尔”团队中的中国登山客管静,最终没能从C1营地到前进营地(ABC)的落石路段走下来。她被落石击中脑部不幸遇难。管静的离去,让刚刚传到山下的捷报瞬间蒙上阴影,在此次攀登中几乎要再度“封神”的明玛G,也因此卷入舆论漩涡。
自然伟力下的偶然?还是人为失算的叠加后果?山难从不是单一因素的结果。事故发生后,不同声音在中国登山圈引发讨论,争论点主要在于:异常气候和条件下为何坚持冲顶?为何要在夜间冒险下撤,是向导管理失责吗?以及在这事故背后暴露出的许多隐性话题,中国商业登山圈多重矛盾集中爆发。
当“速成登山”让队员资质与山峰难度脱节,当“向导光环”让客户忽视权益与风险,当跨国登山的权益保障仍处于“裸奔”状态,山难的发生早已埋下伏笔。
为探寻事件背后的深层问题,《户外探险》特别采访了近十位核心相关人士,涵盖今年及往年成功登顶K2的攀登者、多位登山公司管理者、法律从业者,本篇报道无意对个体进行情绪化指责,我们分析的不仅是“管静为何遇难”,更是中国商业登山圈在快速发展中,早已被忽视的安全底线与敬畏心。
· 本文为《户外探险》原创内容 ·
01
山上发生了什么?
艾力库提·地里夏提最后一次见管静是在K2的C2营地。
在攀登全程的多数时间里,两人都同住一顶帐篷。8月12日早上9点左右,“想象尼泊尔”队伍从C3营地出发,继续下撤。他们的出发时间比“14peak(十四座)&SST”队伍晚大概不到2小时。队伍在下撤中分开行进,从C3到C2的路段,一位队员走在最前面,管静走到第二个,艾力在第三个,后面还有3、4、5号队员一起走。
艾力回忆,当天自己走了很久才到C2营地。“每个人都累得不行。我到大本营的时候,因为太累了特别崩溃,倒头就睡,没跟她多聊。”
帐篷里还有另外两位向导。因为当天中午没吃饭,虽然很晚了,但艾力、管静和另外两位向导一起吃了饭。
▲ 图片来源:胡涛
艾力回忆,管静当时的身体状态挺好的,但是心情不好。“在C2营地她哭了,我没太清楚她哭的原因,可能是遇到了什么问题。我英文不太好,当时自己也很疲倦,只隐约听到她用英语在和向导说什么。”他还给管静递了几块饼干吃。次日,他们继续下撤。
下撤路线的落石从C2至C1路段就已密集出现,“不算特别夸张,但比拉练时多”,到了C1至ABC路段,落石密度陡然增加,“只能放慢速度躲”。
就在此时,危机的第一道裂缝已然显现,那便是对下撤时间的误判。艾力库提回忆,“我们当时决定(继续从C1)下撤,是因为觉得从C2到C1的时候天还没黑,时间来得及。当时C2营地只有我和我的向导、一位罗马尼亚的女性和她的向导,我们休息了一会儿,通过对讲机确认‘可以下撤’后就出发了。一开始我们速度很快,一直往下走,没料到C2到C1这段路也有落石,虽然不算特别夸张,但落石确实不少。等到了C1到前进营地(ABC)那段路,落石更多了,我们只能放慢速度慢慢走,天就渐渐黑了。”
显然他们忽略了躲避落石的时间成本,而在高海拔环境中,任何环节的延误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这种风险被明显低估。
▲ 从c1到大本营路段 图片来源:胡涛
“其实我们当时的判断是,所有队伍一起下撤,落石风险反而会低一些,因为人多能互相提醒,也能及时发现危险。那天一起(从C1)继续下撤的只有‘14peak(十四座)&SST’团队的几个中国人、我,还有那位罗马尼亚女性,就我们几个人。其他队伍大多还在山上:有些停在C2营地休息,大部分队伍还留在C1营地没动,没跟我们(同时间)一起下撤。”
时间在躲避落石中悄然流逝。艾力库提记得自己抵达ABC营地是晚上10点。而后出发的管静的下撤速度更慢,她所在的队伍“拉得很长”,先行与“14peak(十四座)&SST”团队抵达ABC营地的胡涛后来分析,“队伍拉得太长就会出问题,上面的人喊‘有落石’,下面的人根本听不到,石头掉下来就没法及时反应。
当艾力夏提作为“想象尼泊尔”队伍的第一位队员抵达ABC营地不久,管静的向导也下来了,“就跟在我的向导后面,他说管静出事了,原因是不听他的指挥,他想一直下,然后石头来了,‘我让她趴下,她不趴,一直往下走。’”接着这位向导告诉艾力——大概意思是“登山的时候一定要听向导的话,登山就是这样”。目前,这一说法尚未有其他佐证。
而关于事故发生的具体时间,各方表述也尚不统一,但总体范围是在晚上7点30分至8点之间。这一时间段,K2地区的天色正从朦胧的昏暗,逐渐过度到彻底的漆黑。
▲ 图片来源:胡涛
之所以时间是重要的,在于夜间视线受阻,落石的预判难度陡增,而登山也正需要精细化管理各个卡点的关门时间。
胡涛在采访中提到:“到了晚上,根本看不见石头从哪飞过来,石头撞到其他东西还会改变方向,特别难预判。更关键的是,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速度能达到一两百千米每小时,特别吓人。只要被这种石头砸到,基本就是重伤。要是砸到头或者心脏,人就没了。”
关于当时管静为何不选择在天色渐暗时,留在一号营地休整一晚,待次日再继续下撤,反而要在夜间冒着危险前行,这一决定究竟是管静的个人意愿,还是另有原因,截至发稿,《户外探险》暂未从“想象尼泊尔”获得回复。
据艾力库提透露,下撤同期,一名行进速度很快的向导也被落石砸中半张脸,伤得特别重,近乎毁容。此外,一些队员也不同程度受到落石刮蹭轻伤。胡涛说,“有一次石头从我的头上擦过,当时我已经找好掩体了,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还把我的头盔都砸出了一个小坑。”
除了大自然的不可抗力和团队管理疏忽之外,风险认知的偏差,也是不可忽视的关键一环。
▲ 图片来源:胡涛
安全下撤的艾力库提坦言:“其实我们之前拉练的时候就知道,C1到C2那段路有落石风险。今年8月的情况和往年不一样,很多登山者因为怕落石,也怕窗口期结束,都提前撤离了。我们一直守在那里等,最后等到的窗口期其实特别好。
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花了这么多钱来K2,如果连C2、C3都没上去就放弃,肯定会留遗憾。而且我这次是为了冲击攀登记录,虽然会考虑安全,但之前几次攀登都很顺利,没遇到过这种严重的落石,所以对风险的预判还是不够。现在想想,我之前对自己的生命安全考虑得太欠缺了,这次事故才让我真正明白,必须对自己的安全负全责。”
当自然风险与人为失算叠加,山难的发生便从“偶然”走向了“必然”。比如,若团队能在落石风险激增时选择在C1过夜,管静就不会遭遇“天黑+落石”的双重威胁;若团队能严格控制队员资质,具备更丰富攀登经验的队员面对突发落石时,其应急反应能力或许就能大幅提升;若团队能缩小行进间距,确保落石预警能及时传递,管静或许能有时间躲避。
但这些“若”都未发生。采访中反复被提到的“没想到”:没想到落石会这么多,没想到天黑得这么快,没想到队伍会拉得这么长,这些看似偶然的“没想到”,实则都是对风险预判的缺失,每一个“没想到”的叠加,都在悄然将一位攀登者推向不幸的深渊。
提到这次事故,麦子说:“我一直觉得极限运动里,运气是安全的第一要素。”但她也提到,人们不能把安全全赌在运气上,当你忽视所有可规避的风险,运气就会变成不幸。
无论天机占几分,事故之后,需要反思的,永远是那些本可避免的“人祸”,比如对时间的误判、对管理的松散,以及对风险的轻视。
02
“向导光环”与中国客户的“被动弱势”
作为“想象尼泊尔”的创始人与领队,在此次K2山难的采访中,“明玛G”这个名字被反复提及。人们讨论这场事故时,常会将他的决策与他一贯鲜明强悍的个人风格关联起来,试图探寻决策背后的逻辑或漏洞。
他为何在极端恶劣条件下依然率队冲顶?下撤时的落石事故是否直接与他的风险管理疏漏有关?明玛G本人自下山后始终未对舆论作出回应,仿佛在他看来,高海拔登山的复杂逻辑无需过多解释。
在不少与他合作过的攀登者眼中,明玛G的专业能力值得认可。胡涛对《户外探险》说:“明玛G的攀登技术非常好,我也很尊重他。今年所有登顶K2的人,其实都该感谢他。”
这份感谢并非空穴来风。当K2的冲顶窗口罕见推迟至8月11日,是明玛G精准预判了天气趋势,认定当天适合冲顶,为苦苦留守的团队争取到了关键的攀登时机。
▲ 图片来源:胡涛
即便舆论聚焦在下撤环节的争议中,仍有不少声音认为“明玛G的决策本身无太大问题”。“我也看了网上很多舆论,有些人把管静姐的事怪到团队头上,其实这就是一场单纯的意外——在那种高风险环境里,有时候100个人走同一段路,可能只有一个人会遇到危险,运气成分也有。这个团队过去的攀登成绩很突出,不能因为一次意外就否定整个团队,这是我的看法。”艾力库提说。
麦子在采访中说到:“你要知道,在山上海拔每上升1000米,人的智商和判断力都会直线下降,不能用平原的思维去考量高海拔的行为。我相信明玛G指挥时肯定有他的想法,而且他也属于那种很多时候会‘善意隐瞒’的人。但凡从高海拔下来的人,很多时候都会只说对自己有利的话,不利的话不会提。因为在高海拔环境里,身边随时可能面临危险,死神离得很近。以我对明码G的了解,他自己也是登顶者,在山上又困又累,加上高海拔影响,所以这事儿,如果按10分算,7分是天意,3分可能和他的指挥有关联吧。”
2009年,明玛G还是一个刚入行的新人,是麦子口中的“小孩儿”,起初他在尼泊尔七峰探险公司工作,是杨春风将他带进自己的“杨春风高山探险公司”,开始与麦子共事。
2013年瑞士举办的一场国际登山交流活动上,麦子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明玛G和他爸爸、爷爷那辈人比起来,显然更有想法。而且他自己也很努力,花了好几年考取向导资质——在我们公司的时候他还在备考,到2017年就正式成为国际高山向导(IFMGA)了。”
通过杨春风公司,明玛G很早就与中国市场产生了很深关联。他学会了中文,积累了资源,深谙中国客户心理。这都为他后来独自打入中国市场做好了准备。
麦子评价,明玛G的风格就是,快速、大胆。除了常规攀登,他还会尝试未登峰。早年曾有报道,他在家乡的一座未登峰登顶后,被困在山中腰下不来,麦子等人都差点准备后事了,明玛G却靠着远超常人的强悍实力,硬生生闯过难关,平安生还。
▲ 图片来源:麦子
他不仅攀登实力强悍,而且还很有头脑,执行力超强,“只要有想法,他就会立刻去做,完全不顾及别人的看法。他是个极具个性的人,很努力,也很会抓住机会。”
2013年,杨春风在巴基斯坦登山遭遇恐怖分子袭击遇难,后来明玛G也离开了公司。离开之际,麦子希望他能继续带几位中国队员完成14座攀登,并称这对他未来发展有好处。而他说:“麦子,这是一门生意,不是情怀。”
此后,麦子也曾带他在中国多个城市巡讲,帮他打开中国市场。而他早年与中国客户打交道的经验,也让他比其他尼泊尔向导更易与中国客户建立信任。
此后,麦子看着他一步步迅速崛起。他攻坚型的攀登风格,让他成功站在一座座高峰上,为他在国际攀登界积累了名气。而他所创立的登山公司——“想象尼泊尔”的高登顶率,甚至被很多客户看做是成功登顶8000米的保障。
▲ 珠峰 图片来源:麦子
明玛G在大多数登山客心中的“光环”并非凭空而来。在笔者看来,那是他的能力、他的机遇以及他迎合中国市场需求的共同结果。
从能力上看,他确实具备专业素养,艾力库提评价他“是为数不多的‘能力强、判断准’的领队,当时我们在山上,眼看着他带着人去修路,作为领队,其实他没必要亲自去,但他还是去了,把路修通了”。在很多客户心中,他也很大气爽快,话梅作为曾参与他团队的队员,提到“他会说‘登完再说’‘氧气随便用’,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备,觉得‘他靠谱,不用走那些虚流程’”。
他的这种敢闯的风格,恰好满足了部分中国客户“快速登顶”的需求。而他的“向导光环”,也容易让部分中国客户陷入认知偏差——将他个人的强悍实力与团队带队能力画上等号,甚至在偶像崇拜的心理下,最终沦为“被动弱势”的一方。
事实上,随着对各方采访的深入,不难看出,国内登山客对明玛G的评价近乎两极分化:有人感激他创造了罕见的登顶机会,也有人质疑他的管理细节。但无论争议如何,有一点无法否认,明玛G的决策逻辑,始终与他“大胆、果决”的风格绑定,而这种风格在K2这样的“野蛮巨峰”上,既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成功,也可能因一丝疏忽放大风险。
▲ 图片来源:胡涛
或许,高海拔登山的复杂之处正在于此:没有绝对正确的决策,只有在风险与机遇、激进与保守、名利与生命、个体与团队之间不断权衡的选择,而每一次选择背后,都藏着山与人性的博弈。
在学术中有一个词叫“幸存者偏差”(Survivorship bias),也称生存者偏差或存活者偏差,是指在统计过程中,无意间将经过非特定筛选的样本作为研究重点,忽略了样本背后隐藏的关键信息,最终得出的结论与实际情况存在巨大差距。实践证明,那些被忽视的信息往往十分重要。
麦子在采访中讲了一个她当年在尼泊尔登山时的真实故事:
2014年她带登山队从南坡登珠峰,出发前一天有架小型飞机失事,机上所有人都没了。第二天他们坐直升飞机去卢卡拉机场时,麦子的心里很害怕,到了机场,那架失事的飞机还在冒烟,事故都没处理完。这时她看到了一个令她特别惊讶的场景——
“所有人脸上根本没有悲伤、害怕或恐惧,那条路上有世界各地的登山者、旅行者,傍晚时每个酒店都住满了人,大家吃饭时依旧谈笑风生,各吃各的、各玩各的。我心里很沉重,毕竟带着队员,多少有点压力,可其他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她问夏尔巴人为什么他们不悲伤也不恐惧,夏尔巴人用英文对她说:“麦子你知道吗?今年的死亡名单名额用完了。”
在极端环境下,有人会因为“死亡名额”用完了而庆幸,也有人易因‘他人承担风险’而放松警惕,这就是高海拔之上的复杂人性,或许也是极端环境中人性的共性。
03
尼泊尔市场的“无合同惯例”
在这场事故后,孙斌在采访中尖锐地指出:“大家把明玛G当神一样供着,却忘了他的风险管理意愿根本不够,他不是没能力做好,是故意激进,因为激进了也没后果。”
孙斌口中的“没后果”,指的是明玛G与中国部分登山客之间的“合同缺失”与异国登山的维权难。
采访中,几位中国客户表示确实“没签合同”,理由是“和明玛G熟悉,信任他”,r女士甚至直言:“因为那是八千米,(如果你问)到时候对方肯定会这么回应你,八千米的确不是每家公司都有合同,但我们滤镜去掉以后仔细一想,只是他们没给我们,其实这种几十万的金额,就算安全自己负责,但也应该有合同的。”
话梅至今回忆仍心有余悸,“为什么会没有合同?我自己也想不明白。但尼泊尔人做事就这样,他们或许觉得没有合同、有人登完山再付费,才是代表着我对你更信任,显得大方豪爽,所以大家愿意追随他。可没人想过该走流程。我自己就是过于信任他,他很容易让人迅速撤销跟他的距离感。”
但也并非全无合同,艾力夏提在采访中表示:“我不清楚其他队员具体怎么样,至少我们和明玛G是签了合同的。”
事实上,在尼泊尔,“不签合同”这一行为也并非“想象尼泊尔”一家如此。早年在尼泊尔开了10年登山公司的麦子就透露:“很正常,尼泊尔的登山公司几乎都不签合同。”
她补充道:“这也是他们规避风险的一种策略。中国客户一方面仰慕明玛G的名声,觉得他厉害,另一方面又贪便宜,所以双方都有责任。我们公司当年是第一家要求签风险告知书、死亡协议书和登山协议书的,但我观察下来,现在其他公司基本都不这么做了。人家觉得多此一举,不愿意签。这种事其实没办法,官司很难打,我们都游离在法律边缘——你有证据说谁推下了石头吗?”
而“合同”本身,恰恰也是衡量登山市场的标准化程度的标尺,更是市场规范与否的直接折射。
麦子对比了欧美与尼泊尔的行业差异,她早年曾去罗塞尔等欧洲公司交流,她说,欧洲的探险公司对风险的敏感度很高,只要天气预报显示有一点不确定性,哪怕客户已经到了前进营地,也会果断放弃冲顶,他们觉得得罪客户总比出人命好,所以欧洲团队的事故率一直很低。
欧美公司经历过1996年珠峰山难等重大事故,深知安全是行业生命线,且欧美登山客自身也普遍有着强烈的法律意识,会主动维护自身权益。中国客户因信息不对称,很容易陷入“选低价、选高登顶率”的误区。
麦子提到,欧美公司登珠峰的费用普遍在60万到80万之间,而尼泊尔公司三四十万就能搞定,价格差了近一半,很多客户觉得划算,却不知道低价背后是多少安全服务被砍掉。
当我们就“合同”问题咨询法律人士、“法与岩”主理人靳毅时,他表示,从法律上来说,没有纸质合同不代表没有“书面合同”,国家法律规定,书面合同不止是纸质的,电子邮件、微信文字沟通,甚至能明确双方意思表示的文字记录,都算书面合同。此外,他表示,给钱是履行合同最核心的义务,只要有付款记录,就足以证明合同关系存在。
《户外探险》也就大家质疑的“登山公司的合同核心条款就是免责,对公司自身有利”进行咨询,靳毅回复,法律早就考虑到这种情况可能不公平,所以明确规定:如果格式条款里有“明显限制客户权利”“免除公司法定责任”“权利义务严重不对等”的内容,这些条款都是无效的。就算合同里写得再偏向公司,只要过了法律的“度”,那些条款就等于白写。
▲ 图片来源:胡涛
但即便如此,“没签合同”仍让客户在事故后维权更难。孙斌则说:“就算签了合同,在尼泊尔法律的背景下,中国客户要追究尼泊尔探险公司的责任是非常困难的。没签合同,连事实服务关系都难证明,更别说追责了”。
靳毅也强调了无合同情况下的真实维权难度,它的麻烦在于:第一,攀登者要收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来证明合同存在;第二,对方可能不承认,比如客户说“约定了保障安全”,登山公司说“只约定了安排行程”,双方说法不一致,就很难认定合同内容。
而对此麦子也从另一层强调了“合同”对登山公司的意义:“签完合同我们才能给夏尔巴人施加压力,毕竟技术好不代表人品好,要是发现哪个夏尔巴人人品有问题,我们绝对不用。”
04
“速成”登山的陷阱
在部分八千米级商业登山活动中,一些登山客的高海拔历练明显不足,甚至缺乏多座8000米级山峰的攀登经验,K2甚至成为他们涉足8000米级山峰的第二站。
队员招募标准的宽松,往往会带来后续一系列麻烦,就像这次K2队伍,队员能力参差不齐,有人速度快,有人速度慢,状态亦有好有坏。但这并非“想象尼泊尔”一家的问题,“就算明玛G的公司不招经验不足的队员,其他公司也会招,市场就是这样。”
曾几何时,K2是需顶尖技术、大量高海拔经验铺就道路的“野蛮巨峰”,如今在商业登山的普及下,却成为了部分登山客的第二或第三座八千米,妄图快速解锁在高山上的荣誉跳板,这般对极限高山的轻慢,本身就是对K2威名的亵渎。
但这种错位,也正是中国商业登山“速成”风气蔓延下的一道典型缩影。在这样的风气里,高海拔登山藏着的风险与隐患,正被一点点忽视,悄悄放大。
从2012年开始登山、拥有7座8000米级山峰登顶经验的胡涛,回忆自己的入门经历时坦言:“我没专门登过7000米级的,是从6000米直接过渡到8000米的,2017年登了第一座8000米级山峰,第一座就是珠峰。那时候招募条件也很松,我当时也觉得没什么,但现在回头看,还是循序渐进比较好。从我过去登顶的七座8000米雪山里面,珠峰是相对安全和容易的一座。”
速成风气的蔓延,既有商业利益驱动,胡涛直言:“这涉及到探险公司的生存问题,现在很多公司都有这个通病,招募门槛卡得不严。”而这自然也和登山客的个人心理需求紧密相关,麦子说:“中国人讲究‘短平快’,有点急功近利,一般登完珠峰马上就去登K2,其实实力还没达到。”
说到底,还是欲望驱使。
“我见过太多人登完珠峰后却连基本技术操作都不熟练,甚至被欧洲高山向导嘲笑。许多人顶着一座高峰的光环持续宣传,我看很多人登一座山可以反反复复网上发一年的各种内容,引发不明真相者盲目跟风,这是非常危险的。
我自己登顶K2后几乎不发布太多内容,就是不愿助推这种‘追逐杀人峰’的热潮。K2不应成为第二座珠峰,它的风险远超大众认知。对于攀登者而言,从一座高峰直接挑战另一座更危险的山峰,如缺乏扎实技术和经验积累,是对自己与他人极不负责的做法。”徒步中国领队小黑说。
“速成”的风险,在于攀登者的经验积累与山峰实际风险严重脱节。很多人误以为“能登顶珠峰,就能应对其他8000米级山峰”,却忽略了不同8000米级山峰的难度差异。
珠峰虽海拔最高,但商业开发成熟、路线固定,沿途补给和救援保障相对完善,风险可控性较强;而K2岩石裸露面积大、天气突变频繁、瓶颈路段狭窄陡峭,需要攀登者具备应对落石、雪崩、冰崩等多重突发风险的经验,这些经验无法通过“一次登顶”速成,必须在多次高海拔攀登中反复实践、总结才能形成。
以此次K2攀登中的落石风险为例,因全球变暖导致山体冰雪覆盖减少,大量岩石裸露,落石频率和密度远超常规年份,有经验的攀登者会提前观察落石轨迹、规划躲避路线,遇到落石预警时能第一时间找到掩体;但经验不足的攀登者,往往难以快速判断风险方向,甚至可能因慌乱做出错误决策,增加受伤概率。
胡涛说,自己登了那么多年山,反而越来越‘怂’了。“以前无知者无畏,没登过 8000 米级山峰,什么都不怕;后来慢慢解锁更多 8000 米山,才发现需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
体能、身体素质、攀岩技术,还有山上的应急措施:比如没有夏尔巴协作时怎么应对?和夏尔巴走散了怎么办?能不能独立下撤?会不会挖雪洞、找庇护所自救?怎么救援?极端情况下怎么和外界联系?怎么报经纬度?雪洞该朝哪个方向挖、挖多深?绳子怎么打结、怎么解除、怎么建保护站…… 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不提高这些能力,万一在山上遇到极端气候,根本活不下来。”
麦子表示,很多中国客户心里都有个想法,“别人能成功,我应该也可以”,觉得危险都是别人的,自己运气不会那么差。“而且作为登山者,心里该明白,很多人都是抱着侥幸心理来登山的。我觉得现在的攀登精神里,掺杂了太多‘快速得到社会认可’的心理,大部分人都这样,再加上运气不好,意外就更容易发生了。”
采访的最后,麦子提到她某日与圈内资深前辈的对话,他对麦子说:麦子,你回头看看,中国民间登山最辉煌的十年已经过去了。
是的,如今中国登山的人群基数上来了,表面看着一派繁荣,可细究起来,无论从管理还是文化方面,这份热闹里又总透着股空泛。
“现在就是‘为了登山而登山’,只想着达到目的就行,这种心态太危险了。以前的繁荣是从里到外的正向繁荣,现在是外在看着热闹,里面早就烂了。”麦子说。
两位前辈慨叹的更多是中国登山的风格与精神。
在麦子看来,仅从八千米商业攀登来看,很多欧美攀登者讲究节奏和氛围,而中国登山者并非如此。“除了日本人能让他们(尼泊尔登山公司与向导)有点敬畏感,像中国人、伊朗人、巴基斯坦人这些亚洲国家的客户,他们直白地说不喜欢,因为他们觉得中国客户根本没有登山者的样子,不值得尊重,他们心里其实很清楚好坏。”
对比西方客户,中国客户的“被动”更为明显。话梅则提到在去年查亚峰上看到的场景。当时她看到一个没有向导陪同的澳大利亚女性,在山上跑上去,跑下来,仅仅用了三个多小时的时间。
“我们就看着她,再看我们自己这种被向导带着上去的,我觉得我们攀登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她跟明码G的交流都是那种平等的口吻,甚至是比明码G还要高傲,还有资质,那种口吻让我羡慕的不得了,我就心里在想,我们中国的登山者(此处更具体是指商业攀登)什么时候才能做到这样。”话梅说。
但换个角度看,我们其实都处在事物自然发展的时间长河里,眼下不过是其中一个寻常节点,不必为此过度焦虑。
中国商业攀登仍处在初级阶段,却也恰逢井喷式发展的时期。这个成长过程急不得,既需要时间慢慢沉淀,也难免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登过的山越多,对攀登中的风险才会有更真切的感知;投身行业的人越多,各项规则才会在实践中慢慢走向规范。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