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高楼大厦,像水泥筑成的森林,待久了,就好像被困在里边儿透不过气来,对生活的感知也变得迟钝。趁着8月重庆的高温还没有退去,我独自一人踏上了前往西北的旅程。
西宁素有“夏都”之称。来到这里,立刻感受到了夏季难得的清凉。体感温度骤降了近20度,空气中黏稠的湿意被一点点抽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燥而清冽的气息。高原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身上,不灼热,却有着一种干爽的穿透力。
此行的第一站是位于西宁的塔尔寺。步入寺院,空气中弥漫着酥油灯和藏香混合的独特气味。湛蓝天空下,藏式风格的寺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塔尔寺的“艺术三绝”——壁画、堆绣和酥油花,更是让我叹为观止。当地导游告诉我,每年农历十月,塔尔寺的艺僧们便开始筹备来年正月的酥油花展。他们需将纯净的酥油与藏红花、朱砂等矿物颜料混合,在零下20℃的冷房里快速塑形——只要温度超过15℃,酥油就会融化变形。
告别塔尔寺的宁静,我踏上从西宁前往格尔木的火车。清晨七点,火车上的乘客并不多,我靠着窗边坐下,看火车驶出城市,真正进入青藏高原的腹地,一幅壮丽无比的画卷在我眼前徐徐展开。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草原。它不像内蒙古草原那般一望无际,而是与远处的雪山、蓝天、白云交相辉映,构成一种雄浑而立体的美。草原是生机勃勃的,成群的牛羊像散落在绿色画布上的点缀,悠闲地埋头吃草;阳光透过云层,在草原上投下变幻的光影;风吹过,绿草如波浪起伏,我的心也跟着变得雀跃。
远处突然出现了一群跳跃的藏羚羊,它们身姿矫健,体态轻盈,在广阔的草原上欢快地奔跑、追逐,那种原始的生命力透过玻璃,冲到我的脑海中。我的心,也飞出了车厢,与这壮美的景色融为了一体。我不再是一个从城市来的过客,而是这天地间的一个分子,一粒微尘。那一刻,我们都是这个世界的芸芸众生,不分彼此,共享着同一片天空,同一缕阳光。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幻觉,仿佛自己也变成了草原上那只驰骋的小鹿,挣脱了所有的束缚,无忧无虑地奔向远方,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喜悦与释放。
5小时的车程很快结束。格尔木是一座戈壁滩上的城市,简单而坚毅。格尔木被称为通往昆仑山和可可西里的门户,也是我此行“盐湖之旅”的起点。
第一站是察尔汗盐湖。购买门票后,需要乘坐盐湖景区大巴才能进入核心区域。察尔汗盐湖是中国最大的盐湖,还未走近,地上就已经铺满厚厚的一层白,脚下不是沙滩,而是雪白的盐盖;一阵风吹来,地上的盐粒便吹到了我的嘴里,舌尖顿时充斥着一股咸味。
察尔汗盐湖的湖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碧绿色,清澈见底,水下的盐结晶形态万千。湖底的盐分布得并不均匀,在阳光下,湖水呈现出通透的碧绿色;阳光好的时候,湖面宛若一块通透的碧玉,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将天空的湛蓝与云朵的洁白尽数揽入怀中,形成了水天一色的绝美画卷。
开车的司机师傅是一位土生土长的格尔木人,黝黑的脸上刻着高原的风霜,性格却格外健谈。他指着远处巨大的厂房告诉我:“我们格尔木人不多,但很多人都在盐湖集团上班。这里虽然环境艰苦,但盐湖就是我们的宝库。工资加上高原补贴,足够让一家人过上很滋润的生活了。”
他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很多人都觉得,西北地区地处偏远,资源匮乏,生活艰苦。但此刻我才明白,这个世界或许比我们想象的要公平得多。大自然以一种看似严酷的方式考验着这里的人们,却也以另一种无比慷慨的方式回馈着他们。这片看似贫瘠的土地,蕴藏着富饶的宝藏,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格尔木人。他们敬畏自然,也依赖着自然。
到达格尔木的第二天,我前往了水上雅丹。
那是一片被时光与风沙遗忘的奇幻世界,是戈壁荒漠深处隐藏的一场蓝色幻梦。当车子驶入这片广袤的区域,眼前的景象瞬间颠覆了我对雅丹地貌的传统认知。这里不再是单调的土黄色,而是深邃的蓝色湖泊与奇幻的雅丹群落相互交融的绝世奇景。
风迎面吹来,水面的海鸥飞起。一座座历经亿万年风蚀水刻的雅丹土丘,如同巨兽、古堡、舰队,静默地伫立在碧波荡漾的湖水之中。它们土黄色的身躯,在清澈湖水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苍劲而神秘。湖水是那样的蓝,蓝得纯粹,蓝得深邃,仿佛是天空滴落在戈壁上的一滴眼泪,将这片荒芜之地瞬间点化成了人间仙境。
湖面的海鸥穿行于这些水上城堡之间,仿佛航行在一条通往远古的时光隧道。阳光洒在水面,波光粼粼,反射在形态各异的土丘上,光影变幻莫测。抬头是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朵,四周是静谧的湖水和沉默的雅丹,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水声。那种与世隔绝的孤寂与壮阔之美,足以让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站在此处,心被大自然的壮阔震撼到无声,只留下沉重的心跳。
从水上雅丹往回走,朝北便是大柴旦翡翠湖。
如果说水上雅丹是苍凉与温柔的交响,那翡翠湖便是一首纯净剔透的诗。这里是由无数个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盐池组成的世界,一片片盐池如散落的翡翠,在洁白的盐滩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镶嵌在戈壁的土地里。
这里的色彩是渐变的,是流动的。从薄荷绿到祖母绿,从浅蓝到深邃的青黛,每一个盐池都因其矿物质浓度和深浅的不同,呈现出独一无二的色泽。在高原纯净的阳光下,湖面平滑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和远处的雪峰。行走在翡翠湖畔的盐滩小道上,仿佛漫步于一个巨大的天然棋盘,两侧是晶莹的碧玉,脚下是洁白的盐晶,每一步都踏在风景的中央。
这片惊艳世人的美景,并非天然生成。它曾是青海省海西州大柴旦化工厂盐湖采矿队的采矿区,是几代盐工挥洒汗水的地方。那些纵横交错的盐池,正是当年盐矿开采后留下的卤水坑。曾经,这里机器轰鸣,是当地人民赖以为生的矿场;如今,当年的工业印记,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下,蜕变成了令人惊叹的风景。许多当地人,或是他们的父辈,都曾在这里工作,他们的生活与这片土地的脉搏紧密相连。如今,随着旅游业的兴起,这片“天空之镜”又为他们带来了新的生计。那澄澈的湖水,不仅映照着天地之大美,也沉淀着一段段平凡而坚韧的岁月故事。
告别青海,我一路向西,途经敦煌——那座承载了千年历史与艺术的圣地。可惜,因为时间安排,无法在敦煌多做停留,便当作旅途中的留白,或许也为下一次的到来埋下了伏笔。
旅程的第五天,我抵达了此行的最后一站——张掖七彩丹霞。这并非人间应有的色彩,而是大自然将亿万年的岁月与风霜,都揉捏、沉淀在这连绵起伏的山峦之间。赭红、明黄、青绿、灰白……一层层鲜明的色带如波浪般在山体上铺展开来,时而壁立千仞,时而舒缓如绸。阳光穿透云层,为这幅巨大的油画增添了流动变幻的光影,每一分每一秒的色彩都随着阳光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壮丽得不似真实。
历史上,许多名人曾在这里留下脚印。玄奘去天竺取经,途经张掖;陈子昂视察张掖,写出《上谏武后疏》;王维、高适、岑参等也在甘州留下著名诗篇。想到他们在雄关漫道的边塞,面对着大漠孤烟与长河落日,写下了千古名句。我想,我和古人们,看到的应该是同一片被风沙雕刻的雄浑与壮阔吧。千百年来,祁连山下的这片土地,始终以同样的姿态,迎接着每一个来到这里的旅人。
六天五夜的旅程,如同一场漫长的人生回溯。从察尔汗盐湖的碧波,到水上雅丹遗世独立的孤寂;从大柴旦翡翠湖纯粹剔透的颜色,再到七彩丹霞那燃烧天际的火焰红。大自然以最原始、最磅礴的方式,向我展示了它的宏大叙事。它以亿万年的沉默,诉说着宇宙的浩瀚与生命的渺小。
而这场独自的旅行,正是在这片广阔天地间,我与自己的一次深度对话。当周遭寂静无声,才能听清内心的喧嚣。曾经那些让我焦虑与浮躁的思绪,在这无垠的戈壁与连绵的山脉面前,被一点点地稀释、抚平。过往那些困于方寸之间的烦恼,此刻看来,不过是沧海一粟。
这趟旅程,便是一场漫长的沉淀。它将我从日常的琐碎中剥离,让我站在一个更高远的时空坐标上,回望历史的烟云,也审视自身的渺小。无论是千年前在此求法、戍边的先贤,还是如今开采盐湖、建设家园的当地人,我们都只是这片土地上的匆匆过客。真正永恒的,是头顶的蓝天,是脚下的土地,是祁连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
原来,人只有见过真正的天高地阔,才懂得如何与内心的躁动和平共处。此行的终点,亦是我心境的全新起点。尽管这趟旅程并未许诺一个从此安稳的未来,但当我再次被日常的琐碎与焦虑所困时,只需一抬头,心中便能浮现出丹霞的壮阔与盐湖上吹过的风。我知道,那些烦恼并未消失,只是在那片天地间,显得渺小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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