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之前,我疑神疑鬼地携着那本翻皱了的《消失的地平线》。我猜,“香格里拉”这个地名啊,许是希尔顿在纸上捏造的一场大梦——书中那些山峰拔地而起,悬垂着似落非落的云彩,大概只是作者纸页上浮动的梦影罢。
可终归是踏上这实存的山水之路了。山路曲曲弯弯,一路盘旋缠绕于山体上,人坐在车里像被推来搡去,晕眩、头痛欲裂——那似乎正是肉体与精神对“天堂”最切实的抗议了。
然后普达措的真面方才一点点显露了。
那林间的巨松奇木,如书中所形容的,却比书中的插画更要粗壮峥嵘、气势咄咄逼人。湖面舒展地铺开了,似一面巨大的蓝镜,幽深澄澈。我凝目望去,水底的世界安静而斑斓,漂浮的水草、游动的生灵,乃至天上散漫流过的云朵、山峰倾斜的影子,似乎都沉入了这无言的镜面里,层层叠叠地深下去。倒影里的世界居然仿佛比我们头顶的天空更深邃,更完整。雪山远远映在波心,雪顶倒映着的碎光似乎凝滞了时间,这岂不正是永恒宁静的具现?——永恒原非缥缈难解的玄想,它就在此地,就浮漾在这面倒映之镜的深处。
再走近些端详,只见湖岸边竖着些木桩,上边绑着无数经幡,褪色发白的长条布在风里拼命地摇响抖动着。风日摧残,这些蓝布早已脆裂朽坏,成了布条碎片,只倔强地悬在杆上不肯被吹走。风尘浸渍的经幡之下,岸边摆小摊的妇人,黝黑面庞上已嵌进了深深的纹路,如同高原的土地皲裂一般。她安静地盛一碗清香的酥油茶递给我,耳边的银饰迎着风叮当轻唱,那声响像高原上的风铃低语。旁边少年脸颊浮动着的高原红,竟更鲜亮些,仿佛高原上最浓烈的霞光与冰雪在幼嫩皮肤上留下的印记——或许不久后将要结疤了。他们的目光,安静又深邃,使人想到那些古老冰川底部融化的水珠,纯净剔透中隐着大地的记忆。
原来,所谓的天堂并非隔绝于尘世之上;而所谓虚幻,更早已借着我们的脚步与心意,在这山光水色之间渐渐成了无法移易的实体。传说中“香格里拉”这个名字的魔法,正被无数登山者的呼吸一寸寸凿成了青石板上的痕迹。
那天薄暮中,我举着沾有泥水的双手,指上瘀青尚新。书当然早已被丢在一旁,纸上轻盈的图景哪里敌得过此处巨树的森森冷意?又怎能盛下如此湖水中托举出的浩大天空?那本印满油墨符号之书,忽然显得多么干枯轻薄;眼前却是如此坚实、如此不可撼动的存在。人们怀抱着纸上的梦来寻此地,而这沉甸甸的山水本身,却反倒更胜于梦,成了我们魂魄深处不灭的新梦。
若有人追问我——“香格里拉”可在吗?我将无言以对。希尔顿先生捏造的云雾山峰早被真山逼退了;那书中飘起的纸月,也远不如此刻湖水照见的那一面经幡的蓝更贴切真实——虽然它早已破碎,但那风蚀后未尽的点点蓝色,倒映在凝滞的波涛中时,却是与晚照下雪山峰顶那金红相互照应,彼此深敬,永恒无改。
这山水中,真实的倒影竟比我们眼中的实物更加完整。
我想,真实之物并非无梦;所谓梦幻亦非空虚:希尔顿的魂灵,我们的追寻,已然铸入此地的山石与光影中了。虚幻与真实相倚相融于这块土地上,最后成就了我们的香格里拉之叹——原来真实永远比虚构更加梦幻。
归途的寂静里,唯闻脚步踩着落叶之声。忽然领悟:或许真正的香格里拉,从不在别处,而只在心灵放下书卷和疲惫,融入这无声山水后的澄澈静默里栖息。
原来天堂也需跋涉抵达,抵达时听见的,却是心底翻卷不止的激流之声。
作者:惠军明(作者系陕西省西安市西工大附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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