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瓯越风情 · 文成 · 珊溪古镇】
文&图叶望庆
飞云江畔的水韵长歌
在浙南山峦的褶皱深处,飞云江宛如一条灵动的青绸,蜿蜒穿行,于文成西南部孕育出了珊溪这座独具韵味的古镇。车子缓缓驶入珊溪,首先迎接我们的便是这条流淌千年的云江之水,这里藏着水与时光交融的故事,吟唱着水韵长歌。


水,乃珊溪古镇之魂魄。溪流的汇聚是它独特的胎记,飞云江的哺育是它成长的密码。 珊溪之名,恰似一幅水系图。毛坑溪与南垟溪裹挟着千山翠色,于溪坑口欣然交汇,共同汇成珊溪河,而后向北奔腾,投入飞云江的温柔怀抱。最初当地人习惯称之为“溪口”;而外地人因见溪流穿梭于山间,故而称其为“山溪”,后来二者合称“三溪”。再后来又因珊溪河两岸杉木森森,垂影清波,摇曳生姿,遂改称“杉溪” ,“杉”字仿佛篆刻在水面之上。

直至民国二十一年,时任镇长刘辅仁见镇周有四座玲珑山丘,相互依偎,宛如海底珊瑚之礁,认为“杉”字稍显俚俗,于是取其谐音,将其易为“珊” 。自此,“珊溪”正式成为这片土地的独特符号。据《文成县志》记载,1930年这里才有杉溪的称呼,1932年就改名为珊溪,从清雍正时期的“杉溪”,到如今的“珊溪”,名字的流转之间,水是对这片土地的缱绻守护。

从行政区划的脉络来看,珊溪的归属随时代更迭而演变。其地原属瑞安,明代至清代归瑞安县五十五都管辖,部分区域属义翔乡;民国十九年(1930年)称杉溪里,隶属瑞安县嘉义区,直至1948年才正式划归文成县。即便行政版图几经调整,这片土地始终与飞云江流域的人文脉络紧密相连。

飞云江的水运历史远比文献明确记载的更早,早在唐代,泰顺的吴、夏、包、徐、陶等大家族便沿飞云江溯江而上,择居于山间水滨——包家811年、徐家825年迁入泰顺境内的记载,便是当时水运已通的实证。据《飞云江志》载,“唐末天复四年(904)瑞安港水运抵达百丈口”,自那时起,珊溪更成为飞云江上的一颗璀璨明珠。清末民国时期,它更是瑞安、平阳、泰顺及福建寿宁一带的货物集散中心。水运的蓬勃发展,让古镇的商贸繁荣昌盛,烟火气息浓郁。如今,飞云江成为温州七百万人口的饮水水源地,珊溪上的飞云湖成为温州“大水缸” 。这汪江水,不仅孕育了珊溪的过往,更滋养着它的当下。


飞云江中游及其支流流经珊溪,在这里铺展出一幅动人的画卷。江畔,山峦如黛,绿树成荫。江水澄澈之时,天光云影在江面上共舞徘徊,白鹭轻掠水面,搅碎一河璀璨星辉;烟波升起之际,江雾与山岚相互交融,古镇仿佛在水墨画卷中若隐若现。站在江畔,眼前青山倒映水中,新居错落有致,历史的涟漪仍在波光中悠悠荡漾——那些因水而起的商贸往事,那些更名背后的人文考量,都化作轻柔的江风,悄然拂过耳畔。


当我们凝视江畔的湖光山色,所听到的,是水与珊溪千年的和谐和鸣,是飞云江畔那永远流淌着的,关于时光、人文与自然的水韵长歌。正如《管子·水地》所言:“水者,地之血气,如筋脉之通流者也。” 人与水的紧密宿命,在珊溪与飞云江的故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鲤鱼山上的远古遗址
当我们的目光从江畔那如水韵长歌般的景致中抬起,投向珊溪与飞云江交叉口南侧那座形似鲤鱼的山丘,恰似按下时光的倒流键,瞬间穿透千年迷雾,直抵文明的源头。鲤鱼山,这座看似平凡的小山,它的每一寸土壤,都铭刻着从远古刀耕火种到近代战火的漫长记忆。

鲤鱼山静卧于飞云江畔,山体长约三百米,宽仅五十余米,高不过四十米。从高德地图俯瞰,它宛如一条搁浅的巨鲤,鱼嘴朝西,似在悠悠啜饮江水,鱼尾朝东,仿若镇守着一方水土。上古时期,飞云江水势磅礴,远比今日更为狂野、开阔。江水奔腾不息,冲刷出两岸的峡谷,也淤积出江心的洲渚,而鲤鱼山,正是这江洲之上挺起的脊梁。山脊由青灰色的页岩构成,坚韧似骨;山表覆盖着风化的松土,犹如鳞甲。

我们从镇派出所西侧的市场路开启登山之旅。古道两旁,是村民们的菜园与栽种的杨梅树,有些地方杂草丛生,野花绽放。不久,我们便登上山顶平台。山巅的菜园里,矗立着一块文成县重点文保单位的石碑,默默诉说着这里的远古往事。考古学家曾在此发掘出石斧、石锛、石镞等新石器时代的器物,经考证,距今已有六千年之久。最底层的“鲤鱼山文化层”,堆积着贝壳、陶片与炭屑,记录着先民的日常生活。这些珍贵的遗迹,将鲤鱼山的历史回溯到遥远的上古时代,让我们得以确认:珊溪古镇的历史,应从新石器时代算起。



六千年前,珊溪先民们手持石斧,砍斫荆棘;运用石锛,雕琢木舟;再以石镞,射向江中的鲌鱼。他们在洪水退去时辛勤耕种,在汛期来临前及时迁徙。每一次归来,都在这“鱼背”上留下新的生活印记。当现代考古学家拨开表层土壤,那些深埋的“灰层”便成为破译历史密码的关键锁钥,仿佛为这条“大鱼”做了一次跨越时空的心电图,每一道纹路里,都跳动着新石器时代的生命脉搏。
考古专家曾解读古人择居的智慧:其一要临水,其二需地势较高,其三要与兽群出没的山峦保持一定的平地间隔。鲤鱼山完美契合了这些条件。它北临飞云江,水源充足;地势虽不算高耸,但在一马平川的盆地中,已然是难得的制高点,既能防范洪水侵袭,又可瞭望并抵御野兽攻击。站在此处,临水而居,深谙鱼性;近山而栖,熟知鸟音。我们伸手轻抚那块记载着远古往事的石碑,恍惚间,指尖触碰的并非冰凉石面,而是六千年前先民们粗糙的掌心。

鲤鱼山的故事并非只停留在远古。1949 年解放珊溪时,国民党残部在此构筑了坚固的碉堡,四周挖掘壕沟,垒砌厚实的黄土墙。我军历经三天三夜的强攻,才最终攻克这一险要据点。如今,硝烟已然散尽,碉堡的残基虽已不见踪迹,但它的历史印记与新石器时代的陶片、炭屑一起,构成了鲤鱼山复杂而厚重的记忆层。
当然,珊溪的历史遗址并非仅有鲤鱼山。在镇南的坦歧村,宋元时期的龙窑窑火熊熊燃烧了二百余年,其生产的青白瓷通过飞云江水运,远销四方。那些深埋于“碗岗山”的碎瓷片,成为珊溪作为古代商贸重镇的又一有力见证。

此刻,我们伫立在鲤鱼山巅,极目远眺。远处山峦连绵起伏,近处绿水悠悠流淌,前方是珊溪水库的巍峨大坝。脚下这片平顶之地,既是先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也是他们诗意栖居的乐土。这里的时空,是立体交织的:新石器时代的石斧与国民党碉堡共处一丘,两公里外的宋瓷与江涛共同诉说着岁月的故事。当清风拂过“鱼脊”,仿佛能听见六千年来的历史回声,融入滔滔江水,奔向远方。
鲤鱼山,这条静卧的巨鲤,承载着珊溪最古老的记忆,也守护着它最深沉的底蕴。六千年风云变幻,它始终是古镇最沉静、也最权威的见证者。

珊溪古街的商埠旧梦
我们的目光自鲤鱼山的远古余韵中收回,循着飞云江的流向望去,便会发现,这条奔腾不息的母亲河,不仅孕育了远古文明,更在江畔催生出一方曾经热闹非凡的人间烟火。江畔那古老的埠头,一端枕着飞云江的潮起潮落,另一端连着珊溪老街。这里作为水路与陆路的交汇之处,货物与信息的集散之地,是珊溪作为飞云江流域重要埠头,所有荣光与梦想的起始点。

珊溪老街的诞生,是地理环境与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明代时,凭借得天独厚的水路优势,此地逐渐成为浙西南山区的商品交易场所,以及瑞泰交界的水上交通埠头。随着岁月流转,商贸活动日益繁盛,到了清末民国时期,终于发展成为瑞安、平阳、泰顺以及福建寿宁之间的货物集散核心。与此同时,一条连接瑞安、泰顺并通往闽北的千年古道穿街而过,使得此地不仅是舟楫云集的码头,更是车马络绎不绝的交通关隘。


据《文成县志》记载,当时山区物产极为丰富,木材、茶叶、靛青等山货亟待外运,而沿海地区的食盐、布匹、海货等则需要内销。珊溪凭借其“上承山货,下接海舶”的关键咽喉位置,迅速崛起,成为飞云江上游首屈一指的物资集散地,史称“珊溪埠”。千米长的珊溪老街上,店铺鳞次栉比,百货店、药肆、弹棉花坊、客栈、面店、雨伞铺、染布庄、打铁铺……,还有航运站、邮电局、收购站、染坊等密密麻麻地在街道两旁排列着,汇聚了浙南闽北的各类特产,同时也向外输出本地的特色风物,勾勒出一幅区域商业繁荣昌盛的生动图景。


《温州市商业志》亦将其定位为重要的物资中转站,而《文成文史资料》中那些老者的记忆中更有“文成小上海”的美誉,足见其昔日之繁华。彼时,在这条商业长街上,打铁铺的叮当声尤为清脆,它不仅是老街市井生活的生动注脚,更是其商业链条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从农具、刀具到船钉、铁器,铁匠铺用最原始的锻造,为这片土地的耕耘与远航,提供了最坚实的保障。

更有史料记载,当时街上“行栈”(牙行)的生意格外兴隆,它们掌控着木材、茶叶等大宗山货的定价与流向,堪称整个珊溪埠商业网络的神经中枢。而那些京广杂货铺,则宛如山里人窥探外面世界的窗口,从洋油、洋火到各色花布,无一不吸引着人们好奇的目光。正是这百业兴旺的繁荣景象,让珊溪老街当之无愧地成为浙南、闽北交界地带重要的交易中心,其影响力远远超出了一隅之地。

然而,这辉煌的一切,都定格在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1996年,我初到文成任职,便慕名前来此地。那时的老街,从街尾到街头,人声鼎沸,讨价还价声与吆喝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处处洋溢着生机。然而,不到一年,老街便迎来了命运的转折点。1997年珊溪水库大坝截流,移民工作启动,人群逐渐散去,商业活动随之式微,老街的繁华如同江水般渐渐退去。

此次重走老街,心中感慨万千。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的盛况截然不同。街道依旧在那里,可商业气息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破败与寂静。残存的木构二层楼在岁月中沉默,苔藓悄然爬上石墙,阳光穿过残破的窗棂,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仿佛时间本身在此凝固。斑驳的木板墙、褪色的老招牌,宛如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默默诉说着往昔的辉煌。我们在其间穿行,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响,更增添了几分萧索与苍凉。无人的街巷中,偶有电动车驶过,往昔人声如潮的画面,只能在记忆与残垣断壁中找寻。


就在这几乎被遗忘的角落,我们惊喜地发现,在通往西山岭的古道旁,竟然还有一家“中字铁匠铺”仍在坚守。店门前,“铁硬钢优不经烧打难成器,水深火热尝尽炎凉始见才”的对联,淋漓尽致地表达了打铁人的坚守精神。过去,这里炉火熊熊,铁锤起落间,农具、器具逐渐成型,叮当声融入市井的喧闹,成为老街生活的底色。如今,却生意惨淡,询问老师傅后得知,从他爷爷那辈起,便在这里打铁,或许只有他还在延续着老街最后的生机。


看到他,我忽然领悟,人,才是老街的灵魂所在。曾经在此营生、穿梭往来的人们,赋予了老街活力与温度。一个地方的繁华,终究是因人而兴,因人而盛。当人潮退去,再坚固的建筑,再繁华的街市,也终究会沦为历史的遗迹。唯有人们的精神、技艺与坚守,才能在时光的冲刷下,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在时光的洪流中,静静诉说着商埠旧梦以及人的永恒意义。

将军祠的忠勇史诗
在珊溪古镇的乡土记忆中,奔涌着一股刚毅雄健的血脉。这股血脉,源自庄严肃穆的武威将军祠。若说飞云江是珊溪的母亲河,老街是珊溪的市井烟火,那么武威将军祠,无疑是这片土地一处重要的文化坐标。它历经六百余年风雨沧桑,不仅守护着一个家族的无上荣光,更为珊溪的山水注入了深沉的人文底蕴。
武威将军祠,又名刘氏宗祠,坐落于珊溪镇井源村井市自然村。该祠坐北朝南偏东,左邻五显爷殿,右枕观音圣堂,三座庙堂骈臻耸立,于群山翠微的环抱中自成一方清幽胜境。其建于明永乐八年(1410年),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两度重修,方有今日之风貌。

威武将军祠,整座建筑为合院式木构,由门台、戏台、厢楼、正厅组成。其中,戏台尤为精巧,呈亭阁式,四柱擎天,歇山顶上藻井华美,花篮式青石柱础稳固坚实,牛腿处“狮子戏球”的木雕栩栩如生,尽显匠心。东、西厢楼皆为两层,与正厅五开间一道,围合出一个庄重而灵动的空间。如今,这座凝聚了历史与艺术的建筑,不仅是文成县文物保护单位,更被载入《中国现代宗祠·温州卷》,成为浙南宗祠建筑的典范之一。


从珊溪老街驱车至此,穿过以将军之名命名的街道,车子停在将军祠前的水泥地上。抬头望去门楣之上,“武威将军祠”五个大字笔力遒劲,气度不凡。整体结构颇具古韵。屋顶为传统歇山顶样式,飞檐翘角,灵动飘逸。


步入其中,天井开阔,抬头仰望,戏台的藻井结构繁复,色彩虽已褪去大半,却更添几分古朴的韵味。正厅内,香火缭绕,将军塑像庄严肃穆,两侧的楹联与匾额,无声地诉说着家族的荣耀与传承。置身其间,历史的厚重感扑面而来,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忠勇与家国的气息。


将军祠的灵魂,源于其供奉的主人——武威大将军刘孟厚。据《浙南历史人物传略》及祠内碑文介绍,刘孟厚将军生于元至正八年(1348年),年少便英勇非凡,力大无穷且足智多谋。明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倭寇袭扰沿海,攻打瑞安城。刘孟厚投军抗倭,奋勇杀敌,追寇首并斩杀数名倭寇,使海疆重归安宁。瑞安县令将其事迹上奏朝廷,朱元璋召刘孟厚进京。刘孟厚扛鼎进殿,获朱元璋赏识,被册封为贴身侍卫卷帘将军。明永乐元年(1403年),朱棣皇帝又册封刘孟厚为武威大将军,命其守卫紫禁城。他历经三朝,最终于永乐五年(1407)冬逝世,享年58岁,获赐御葬。他的一生,是从一个乡间武夫到帝国将军的奋斗史诗,更是“忠勇”二字最生动的注脚。


作为刘氏宗祠,这里不仅供奉着功勋卓著的将军,更承载着珊溪刘氏一族的完整记忆与迁徙史诗。据族谱记载,李井刘氏开基之祖为刘祯的八世孙刘照。元初,刘照为避战乱,从永嘉迁至白岩,再迁瑞安上安,其后代又辗转至瑞安上源,最终在现今的南洋南山开基立业。武威将军刘孟厚,正是刘照的四世孙,其出生地即为上源旧居。孟厚家族庞大,兄弟六人,手足情深,皆以勤劳为本,亲自耕种,家道日渐殷实,成为当地望族。明洪武二十五年冬,父亲为他们分家,六兄弟各立门户,有序分居六处,其中孟厚居于高路,即现今李井所在地。这段家族史,是无数中国家族在历史长河中迁徙、繁衍、奋斗的缩影,它让将军祠的“忠勇”精神,有了深厚的家族根基和乡土情怀作为支撑,使其更加真实、可感。
武威将军祠,其本身就是一部立体的史书,一砖一瓦、一梁一柱,都在无声地镌刻着忠诚、勇敢与荣耀的传奇。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