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资阳县志》:自南門余家寺黃添灣拱橋至仁境之白土鎭傅家場芋頭場跑馬灘爲至仁壽”、“大路自西門太平場祥符寺龍橋張家場爲至仁壽”
译文《资阳县志》:从南门外的余家寺、黄添湾、拱桥出发,途经仁寿境内的白土镇、傅家场、芋头场、跑马滩,是通往仁寿县的路径。大路从县城西门的太平场起始,经祥符寺、龙桥、张家场,通往仁寿县。

资阳城至仁寿城路线
南门小径:烟火里的乡野漫溯
寅时三刻,资阳城南门雉堞上的晨露正顺着砖石勾缝洇渗,挑夫的竹筇已叩响青石板——竹节处凝着夜霜,硌得指腹微麻。瓮城木门咿呀推开,门轴铁锈簌簌落在青砖上,惊起墙缝里蛰伏的蟋蟀。
最先撞入视野的是余家寺的飞檐,在青灰天色里划出弧影。古柏冠如华盖,柏脂香气混着晨雾漫溢,树影间隐现残碑,“大宋咸平四年建”的字迹被苔藓啃噬得斑驳,唯有“寺”字仍棱角分明。檐角铁马系着暗红绸带,风过处,叮当声里竟辨出几分宋时驿铃的余韵——相传咸平年间,入蜀驿道改线,曾有驿使在此寺歇脚,不慎将印信遗落柏丛,后人为寻印信,竟在柏根下掘出半块锈蚀的铜符。
寺侧溪谷蜿蜒成黄添湾,芦苇滩在晨雾中泛着银白,溪水像揉皱的碧绸,缠着苇根打转。浅水处,麦穗鱼啄食苔斑的声响细碎如落雪;深潭幽处沉着几片南宋瓷片:釉色青中泛灰,碗沿磕缺处还黏着半片干枯的竹叶——老渡工说,那是嘉定年间,一位女驿使抱文书泅渡时,木船倾覆,瓷碗随人沉入潭底,次日水面浮起的竹叶,正是她发间所插。
湾口石拱桥爬满绿锈,桥洞投下的阴影里,浣衣妇的捣杵声惊起水鸭。雌鸭翅尖掠起的水珠,溅在桥栏“万历癸未重修”的刻字上,字迹边缘的凿痕仍锋利,仿佛能看见四百年前石匠赤膊挥锤,火星溅在青石板上的场景。桥栏缝隙里嵌着半截竹簪,染着暗红,不知是哪朝村女浣纱时遗落,簪头刻着“寿”字,许是出嫁前母亲所赠。
踏入仁寿界,脚下土色骤变——连片灰白垩土在日头初升时泛着冷光,踩上去绵密如糕,却又硌得鞋底发疼。镇口茶寮支着乌瓦棚,苦荞茶香混着垩土的涩味飘出。老茶翁枯手叩着粗陶碗:“这土性凉,养芋头最是粉糯。”茶碗沿口缺了半寸,是光绪年匪患时,他用碗底砸退盗匪留下的疤,疤痕处凝着暗褐茶垢,像块干涸的血渍。
行至芋头场,遍野芋田如绿云翻涌:浅绿的芋叶、深绿的芋梗,在风里叠成浪。农舍竹篱外挂着的芋干串,像晒透的琥珀,纹理间还凝着夜露。挎竹篮的妇人青布衫沾着泥点,叫卖“糖霜芋泥”,木勺挖开时,糖霜簌簌落在粗瓷碗里,甜香裹着垩土的腥气,引得过路骡队的马鼻喷响——骡夫们解下驮包,露出里头资阳运来的蓝布,靛青染得匀净,在日头下泛着幽光。
傅家场的骑楼浸在午后暑气里,盐帮骡队的驮铃叮当作响,骡蹄铁掌叩击青石板,溅起细小火星。篾匠铺里,青竹噼啪裂开成丝,竹屑在阳光里飘成金雾;药肆前,岷山来的药农解开麻布驮包,半担川贝的辛凉气息漫开,他晒黑的颈子上还勒着山藤痕——那是翻越九顶山时,用藤条捆缚药篓留下的。茶馆说书人拍响惊堂木,讲张献忠部过此滩时,前锋战马惊于滩声,将驮着军粮的木船踢翻,粮袋沉底处,至今仍能摸到腐烂的谷粒——檐下燕子惊得扑棱棱乱飞,粪便溅在“康熙五十年重修”的茶寮梁木上,梁木暗纹里,还嵌着前清茶客遗落的碎银。
暮色浸漫时,跑马滩横亘眼前。滩水如银蛇挣跃,浪头撞在礁石上,碎成雪白的沫,溅在“险渡”二字上——这字是乾隆年间巡检用狼毫写的,如今被风雨啃成锯齿,墨痕里还嵌着沙砾。渡口老船工的旱烟袋泛着乌光,烟锅里的烟丝暗褐如滩底礁石:“涨水时,浪能吞了木船!早年匪盗伏在岩穴,专劫南来的布商,去年还有夜渡者被浪卷走,尸身卡在下游芦苇丛里,手里还攥着半匹资阳蓝布,靛色染蓝了指甲。” 滩风裹着腥咸,吹得船工的粗布短褂猎猎作响,他后腰别着的牛角号,还留着咸丰年团练防匪的刻痕。
西门大路:通衢上的商邑脉动
若从西门太平场启行,寅时的晨雾里,市井已蒸腾起烟火。粮行的斗签堆成金塔,竹篾纹理间还凝着夜露;屠户案上的猪肉泛着胭脂色,肌理间沁着血珠,屠刀在木墩上磕出闷响,震得砧板下的鼠群乱窜;菜贩的青布衫沾着朝露,菜叶上的水珠滚落在青石板,溅起细碎的光斑,光斑里游走着早起的蜉蝣。
穿过场镇,祥符寺的朱漆山门豁然洞开,门环上的铜锈蹭在布衫上,染出暗绿的痕。大雄宝殿藻井的飞天彩绘褪成苍青,却仍有几分凌空之势:衣袂褶皱里积着香灰,像是千年未拂。香客们在观音殿求“路安签”,签筒摇晃时,竹片碰撞声清越,签文飘落的瞬间,铜炉青烟恰好绕过大雄宝殿前的千年银杏——树洞深处嵌着半块明代路引,麻纸泛黄,墨字仍清晰:“洪武廿三年,资州驿丞李某,赍文赴仁寿县……”末尾的“县”字被虫蛀成黑洞,不知当年驿使是否平安抵达,抑或像黄添湾的女驿使般,永远沉在了某段水流里。
出寺三里,龙桥横跨清溪。桥栏石龙的鳞片被摩挲得油亮,指尖滑过,能触到岁月的凹痕;龙头衔着的镇水碑只剩半截,碑上“正德元年铸铁”的字迹仍锋利,传说春日水涨,龙影映在波光里,会借水势游弋升空——去年清明,有浣纱女见龙首微动,吓得摔了木杵,引得全溪的白鹭惊飞,翅尖蘸着的水珠,在初阳里碎成七色彩虹,恰落在桥洞下捣衣的竹篮里,篮中资阳布帕被染出光斑,像嵌了颗星子。
行至张家场,暮色已将水陆码头染成琥珀色。栈房伙计提着风灯迎客,竹篾灯笼罩着昏黄光晕,木楼梯吱呀作响,每级踏板都刻着前清栈主的字号“顺昌隆”,凹痕里积着百年尘灰。酒肆里飘出“仁寿烧坊”的酒香,初闻是高粱的烈,再嗅有稻谷的柔,跑堂汉子肩搭靛青毛巾,吆喝声盖过河埠头的纤夫号子——号子声里,盐商们围坐雕花桌,算盘珠噼啪碰撞,映着河灯摇曳:资阳的蓝布堆在竹篓里,靛青染得匀净,布角缝着“资州胡记”的暗纹;仁寿的新谷装在麻袋,麻线里还缠着迷迭香防蛀,香气混着漕运的水腥。
路脉深处的光阴褶皱
两条路,一头系着资阳的城垣烟火,一头牵着仁寿的乡野膏腴:春日,资阳城垣边的桃李花随南径飘满仁寿芋田,粉白花瓣落在芋叶上,像撒了层雪,农妇们拾来压在陶罐里,酿成酸甜的花酒;秋日,仁寿的谷穗压弯北道的扁担,金黄麦芒擦过资阳挑夫的布衫,痒得人直咧嘴,挑夫们便摘下芒刺,插在烟袋上作装饰。
盛夏,南门小径的芦苇滩蛙鸣如潮,西门大路的茶寮里,凉茶摊摆着青瓷碗,盛着加了薄荷的苦荞水,碗沿留着前客的唇印;隆冬,黄添湾的溪水结着薄冰,龙桥的石龙覆着霜衣,跑马滩的浪凝成冰凌,倒悬如利刃,映着落日,像串起的琥珀刀。
在兵燹年月,它们是团练设防的“脉络”:白土镇的土堡用垩土夯成,堡墙上的射击孔仍留着咸丰年匪患的弹痕,弹孔边嵌着半片锈蚀的铜钱;跑马滩的暗哨藏在岩穴深处,石壁上的烟灰堆里,还埋着同治年团练的旱烟袋,烟袋杆刻着“保家卫民”的字样。那时百姓避乱,抱着细软躲进余家寺的柏树林,听着滩声瑟瑟发抖,柏枝在夜风中轻响,像无数魂灵的叹息。
太平盛世里,又成了民生的纽带:茶寮里的说书人讲着张献忠的传说,也讲如今的茶税,茶税银锭上刻着“光绪廿年”;市集上的交易用的是光绪年的铜秤,秤砣上刻着“资仁通衢”,秤杆油亮,留着几代掌柜的掌纹;桥洞下的捣衣声从寅时响到酉时,浣衣妇们交换着资阳的布价、仁寿的粮情,捣杵声里,藏着女儿的嫁妆、儿子的学费。
那些被脚印磨亮的石板,凹陷处积着宋时的雨、明时的露;被香火熏黑的佛龛,油垢里渗着信徒的祈愿;被浪涛啃蚀的崖刻,裂痕间嵌着千年的风。它们默默诉说:路,从来不止是路,而是时光浇筑的血管,流淌着蜀地的烟火——资阳蓝布的靛香、仁寿芋泥的甜糯、骡铃的清响、捣衣的脆声,还有老船工烟袋里的涩味,共同织成一张呼吸的网,把两地的晨昏、荣枯,牢牢系在巴山蜀水的褶皱里。
就连跑马滩的浪,也在年复一年的撞击里,把“险渡”二字磨得更钝,却把两岸人的故事,刻得更深。

(清)资阳县示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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