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安州城东四十里,百佛城之下,自山野林壑间蜿蜒而来的麻柳溪、操坝溪,与接龙桥下另一条叮咚作响的溪流,三条清溪在此处汇聚直入渠江,这片被溪水滋养的土地,便是声名远播的三溪场。回溯三溪场旧时光,它曾以“坝”、“堡”为名,本是宋时渠江旧镇,卧于百佛城下,城上有回龙奉圣禅院。
三溪场市集紧贴渠江东岸,这得天独厚的位置,使它成为长江上游(巴渝地区)顺流而下的木材汇聚之地。重庆、合州的木商循着水声而来,渠江上帆影点点,在此停泊、寻觅。沉重的木排撞击着岸边,空气中弥漫着生木材特有的木香。
三溪场之盛,尤在于木。官府虽在城内设了木市,但乡民购买却只得仰仗脚夫贩运,木价高昂,采买艰难。沿江诸市,得天时地利,尤以三溪最为兴盛。这里的木材,都是从长江上游(巴渝地区)顺流漂运而来,四方客商聚集在此采购。无论殿宇栋梁之材,日用器具之料,乃至妆奁木器,三溪场的商铺皆可订制。至于其他乡镇,则只有售卖棺材的木铺罢了。
康熙年间,这里的山上遍布高大的柏树和桂树,树干粗壮盘曲,枝叶茂密葱郁,松树却不多见。那时修建寺庙、修桥铺路,皆就地取材,砍伐林木。随着人口日益繁衍,田地不断开垦,曾经苍翠的山峦渐渐露出了光秃秃的红土,一日比一日显得荒凉。到了后来,即便是大户人家修建房屋,也常常因需要去购买旧宅拆下的梁柱门窗来拼凑使用。
后来情况愈加窘迫,山上林木连砍柴烧火都难以满足需求,家家户户只能依赖从附近山里开采运来的煤炭维持烟火,无论贫富,都为燃料所困。每逢灾荒旱年,境况更惨,家境稍好的,不得不变卖房屋;差一点的,只能拆下家里的床榻桌椅、甚至是房梁门窗,拿到市场上售卖。这些拆下的木料源源不断地运来,堆积在三溪集市前后的空地上,俨然形成了一个专门的旧木料市场。
旧时三溪场两条街,东西一横街,南北一长街,一横一纵,有店铺二百余户。市集上多经销谷、米、布匹、盐等,每逢一、四、七的场期,书台里、街子里、鸳鸯里、石柱里四乡八邻便涌向这里,人头攒动,扁担吱呀,背篓晃动,人声、牲畜声、讨价还价声,交织成一片嘈杂声浪。
三溪之奇,不仅在于市井人声,三溪铺东五里,渠江中心,有一块巨石兀立,长两丈有余,中间隆起,四周低垂,宛如一把石伞撑开于碧波之上,乡民称之为“石凉伞”。石伞之侧,下游江岸边,有一布满蜂巢般孔洞的奇石,乡人呼为“五谷仓”。传说当春潮带雨,江水漫涨,泥沙涌入堵塞了那些孔洞之时,便是上天垂示,预示当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无声的石语,恰是农人心中最朴素的祈愿与慰藉。
渠江之水汤汤不息,码头到三溪场长长的石板路上,络绎不绝走过无数过客,南来北往转瞬千年。多少喧哗落寞,多少旧事过往,落在了那青石古驿。
如今的三溪场上,通往观塘的古驿道苔痕青绿,层阶及上,林木荫蔽。文星阁已踪迹全无,仅余文星街旧名。米市街空空荡荡,往昔繁华落尽。接龙桥下,溪水依旧淙淙流不停。夏日的艳阳下,正街巷口,三两住户在闲聊,黑猫抻长了身子,慵懒地伸个懒腰,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们一眼。正街的上排街和下排街已垮得难分上下,通往江边码头的大巷子寂寂无人,小巷子曾也通向江边如今已封门堵了出口。上演过无数场川戏的老戏台,仅仅只剩下宽大的青石坝能窥其喧嚣。
夹缝斜透进房梁的光影下,老酒厂的几眼窖池似飘逸出陈年的酒香。其实,酒厂早已废弃易主作了木匠坊,且是这古街上唯一尚还坚持着的营生。曾经那些旅馆、茶馆、烟馆、餐馆、打铁铺都不见踪影,理发店陈旧的门板上还留有“各式发型理吹烫染”字样,门前已是荒草萋萋。
原虎城乡中心小学校青砖小楼里,两只小狗各踞一方守护着这濒临垮塌的校舍。“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与“岁月无情增中减、诗书有味苦后甜”两行对联分列的黑板上,工整挺拔。岁月无情,这学校厚重的木门后聚拢了多少消散的旧事?沉默的四合院里,曾回荡着多少书声朗朗。
繁华终如江水滔滔而去,江边石伞已随潮涨潮落无了踪迹,石谷仓也随着江岸的提升沉于泥沙,岁月深处所有无声的奔流与沧桑终如渠江水,以亘古不变的姿态滔滔东去。三溪场,因渠江漕运的衰落,因虎城乡镇各机构的搬迁,这个繁华小镇日渐衰败。
走在这地图上已不再标注的古渡古街上,我不知道那三横两纵的青石板路,哪一块石板是宋朝遗留,哪一块又是明朝亦或是清代留下的,亦不知曾几何时都有谁从那石板路上走过。岁月长河,走的走了,唯石板静默。回首打量这小小古镇,伏夏的阳光热烈,石板反射的温度袭人,三溪场,仿佛觉得自己刻意想留住它的一段旧时光,尽管那旧时光里本没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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