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多年前,当抗日战争的硝烟在全国各地弥漫,山水秀美的桂林以“另一种方式”参与着那场关乎民族兴亡的战斗。这里少了硝烟和炮火,却激情上演着抗战戏剧,高唱着抗日战歌,整座城市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和琅琅书声……
1938年至1944年,对于桂林来说是具有非凡意义的6年。那时的桂林,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政治条件,成为中国南部抗战大后方的文化中心。那时,郭沫若、茅盾、夏衍、田汉、巴金、欧阳予倩、陶行知等上千名知名文化人汇聚桂林,开展文化宣传活动、举办西南剧展、组织文艺演出、出版发行书刊……以文艺的方式,为抗战讴歌、呐喊,桂林也因此有了一个载入史册的名字——“抗战文化城”。
西南剧展舞台上,木兰的铠甲与日寇的炮火在台词中交锋;印刷厂的机器昼夜轰鸣,将《救亡日报》的号外撒向街头;平静的漓江畔,回响着激昂豪迈的战歌——这,是只属于桂林的抗战“高光记忆”。
八路军桂林办事处纪念馆内展出的部分抗战文化名人像。
剧场里的民族觉醒
“把舞台变成炮台,把剧场变成战场。”——80多年前,这句口号时常回荡在风起云涌的桂林城。一同植入民众心里的,还有戏剧家们呕心沥血创作的一场又一场“抗战大戏”。
1938年,欧阳予倩改编自同名京剧的桂剧《梁红玉》在桂林南华戏院上演。剧中,欧阳予倩着力宣扬爱国情操,鞭笞汉奸卖国行径,借古讽今。当剧情中影射汪精卫的汉奸王智被喝令处斩时,全场观众不约而同爆发出“打倒汉奸”的怒吼。这部剧一时间轰动桂林,连演数十场,不少民众用“卖掉棉被也要看戏”的热情回应着艺术家们的呐喊。
或许,被誉为“中国戏剧之父”的欧阳予倩在当时并未曾料到,这将成为一场持续6年、影响深远的戏剧变革的序章。
空前发展的戏剧改革运动,是桂林抗战文化城的重要标志之一。从1938年开始,继欧阳予倩之后,田汉、熊佛西、焦菊隐、杜宣等著名戏剧人纷纷云集桂林,以广西戏剧改进会、新中国剧社和广西省立艺术馆三大机构为支柱,形成了完整的戏剧生态链。广西戏剧改进会专注于传统桂剧的现代化改造,通过建立导演制度、革新舞台美术,使《梁红玉》《木兰从军》等剧目既保留地方特色又焕发时代精神;新中国剧社则像一支“戏剧铁军”,带着《秋声赋》《再会吧,香港》等原创话剧穿梭于城乡之间;而1940年由欧阳予倩主持建设的广西省立艺术馆,则成为培育戏剧人才的摇篮,其下设的实验剧团成为新编剧目的孵化器。
在艺术实践层面,当时在桂林的戏剧人创造了多元化的演出范式。桂剧改革突破了传统程式,《梁红玉》中边击鼓边唱《石榴花》的表演,将戏曲武打与抗战激情完美融合。话剧创作也呈现出鲜明的现实主义倾向,夏衍的《法西斯细菌》通过科学家的觉醒历程,隐喻知识分子的抗战责任。更值得关注的是戏剧的大众化探索,街头剧《放下你的鞭子》的百余场巡演、儿童剧团《小英雄》的乡土巡礼,都使戏剧真正成为“唤醒民众的号角”。
1944年在桂林举办的西南戏剧展览会堪称中国戏剧史上一次空前的盛会。这场持续三个月的艺术盛会,不仅汇聚了5省33个剧团,更通过170场演出和戏剧文献展览,系统呈现了抗战戏剧的创作成果。这场盛况空前的戏剧运动的影响远不止于战时。它为新中国戏剧培养了一大批骨干力量,其“旧剧现代化”与“话剧民族化”的实践,成为1949年后戏改运动的重要参照。在2024年桂林复排《梁红玉》的舞台上,我们仍能感受到80年前那场艺术革新的脉动——这或许是对桂林抗战戏剧运动最好的纪念。
位于桂林市七星区福隆园的新中国剧社桂林驻地旧址地标。
音符诗韵里的抗战密码
“谁不爱国?谁不爱家?谁没有热血?谁愿意做牛马?……兄弟们!伤好了再去打。杀他一个就够本,多杀几个就赚他;要干到底才是好汉;要干到底,才能建立大中华!”
——这是1938年音乐家张曙在桂林所写《负伤战士歌》中的歌词。1938年12月24日,桂林城内防空警报急骤响起,刚到桂林第9天的音乐家张曙全身心沉浸在创作中,直到敌人的炸弹落在他家屋顶上。他和4岁爱女一起,永远留在了桂林这片美丽的山水间。
音乐家张曙的牺牲让所有抗战文化人士以及普通民众惋惜不已。但,响彻桂林城的战歌声并未因此停止。人们深深缅怀这位豪情满怀的音乐家,同时,在许多民众心中也燃起了对侵略者的强烈愤慨。
桂林音乐界深深怀念和追悼战友的同时,也继承他的遗志,持续推动着新音乐运动的开展。1939年3月12日,在音乐家林路的倡议下,“桂林音乐界追悼张曙大会”召开,同时举行张曙遗作演奏,有各救亡团体及音乐界知名人士参加。1939年12月24日是张曙逝世一周年纪念日,桂林音乐界举行纪念大会,参加的有桂林音乐界9个团体。纪念会共演唱了32首抗战歌曲,最后全体起立,在大合唱《救亡进行曲》声中结束。
1938年至1944年间,来到桂林的音乐家还有创办《每月新歌选》刊物、组织歌咏团体、在《救亡日报》开设《音乐阵线》专栏发表多篇音乐理论文章的林路;主持广西艺术师资训练班、筹建省立交响乐团及合唱团、指挥大型歌咏比赛的吴伯超,等等。在多位音乐艺术家的积极组织下,当时在桂林开展活动的专业和业余音乐团体有70多个。这些团体围绕抗战的时代主题,开展歌咏活动,举办音乐、歌舞晚会和街头宣传公演活动290多场,桂林城内到处响起抗日救亡的歌声。
那时在漓江边回荡的,除了悠扬歌声,还有婉转诗韵。
“祖国正在血腥战斗中……我们呼吸着解放的空气,我们在自由的歌声里奋发,我们以自己的脊力推进时代的巨轮而获得了荣光!”1938年12月,诗人艾青在其主编的《南方》副刊发刊词中这样写道。那时,抗战主题的诗歌时常见诸报端。广西日报创办副刊《南方》、救亡日报创办副刊《诗文学》,吸引了诸多文学爱好者投稿。
在那个特殊的时期,艾青、胡风、林林等众多诗人,以及郭沫若、田汉等文学巨匠云集桂林,他们在桂林山水间积极创作抗战诗歌,并组织各种规模的诗歌会。在广场上,上万名市民与流亡学生举办诗歌会,激昂诵读抗战诗篇;在岩洞里,人们在油灯下传诵着艾青的诗歌《火把》。诗歌成为凝聚抗战精神的重要载体。诗人们还创作出通俗易懂的街头诗,张贴于公共场所,大大激发了民众的抗战情绪。
带着油墨香的精神食粮
在桂林市区繁华中心地带的太平路4号,一幢旧式的两层木质建筑十分引人注目。它掩藏于被粉饰一新却透着斑驳痕迹的白色围墙里,与周围的市井生活环境有些格格不入。然而,门口立着的醒目碑牌——救亡日报社旧址,让这幢写满历史沧桑的旧楼吸引着慕名而来的参观者。
“国之存亡,民族之兴亡!”80多年前,在国家危难时,《救亡日报》应运而生。这份报纸由创办地上海辗转到广州,再到桂林。在桂林的两年时间里,以社长郭沫若、主编夏衍为首的一大批爱国文人,以笔为枪,用文字的力量唤起民众抗战救亡的觉醒。
《救亡日报》只是抗战文化城时期桂林众多进步出版物中的一种。在1938年至1944年那个特殊时期,桂林的报刊、书籍出版业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发展势头。在抗战烽火中,桂林城内的印刷机轰鸣声构成了特殊的抗战交响乐。
抗战期间桂林出版和发行的书刊,在全国堪称第一。著名出版家赵家璧曾说:“抗战时期国统区的书刊,有80%是在桂林出版的。”据统计,那个时期先后在桂林创刊和复刊的报纸有20余家,期刊240多种,书店、出版社220余家。
那个时期,全国文艺书籍的出版呈现飞速增长势头,品种有上千种。生活书店、新知书店、读书出版社构成左翼文化“铁三角”,先后出版了《国民公论》《全民抗战》《新中国文艺丛刊》《新音乐丛刊》等大量进步期刊和书籍。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推出了“文化生活丛书”“良友文学丛书”“文学小丛书”“译文丛书”等一系列丛书,品种近百种。此外,胡愈之创办的文化供应社在桂林先后出版丛书12套120种,单行本著作107种,并密切配合抗日救亡宣传,普及文化教育,推进通俗文化教育运动,编辑出版大众读物、学生读物。
位于桂林市中山中路的抗战时期生活书店桂林分店旧址地标。
因地处重要的地理位置,桂林成为中国南方对外联系的重要基地。桂林出版的书刊报纸,由桂林运往香港,再转销上海等沦陷区和其他海内外地区。这些进步书刊被大量送往前线,成为文化供应社协助当地开展抗战动员工作的重要工具,推进了文化抗战的实现。
也是在此期间,一批传世的艺术杰作相继在桂林诞生,如茅盾的长篇小说《霜叶红似二月花》、艾青的诗歌《北方》《我爱这土地》、徐悲鸿的国画《漓江春雨》《鸡鸣不已》、吴晓邦的舞剧《虎爷》等,均由此走向全国。
1944年湘桂大撤退时,出版人展现出“最后的倔强”。开明书店用三天三夜将全部铜模浇铸成“文化炮弹”埋藏地下,新知书店员工把重要书版沉入漓江,国际新闻社则把资料微缩拍摄后藏于竹杖之中。这些隐藏的“文化火种”,在战后成为重建中国出版业的重要“基因库”。正如1945年《新华日报》社论所言:“桂林的铅字不仅印在纸上,更刻进了民族脊梁。”
位于桂林市榕湖畔的抗战时期国际新闻社桂林总社地标。
琅琅书声里的星火传承
抗战文化城时期,硝烟中的桂林城上演了一场人类教育史上的奇迹。这座城不仅庇护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化精英,他们在桂林广泛开展文化教育活动,让普通百姓学知识、长见识,也培育了革命的“火种”。
当敌机在头顶盘旋时,七星岩的岩洞里传出琅琅书声;当炮火逼近城郊,广西大学的师生们肩挑背扛着实验设备向山区转移。在这片喀斯特地貌上,陶行知、千家驹、马君武等教育家以各自的方式,共同书写了中国教育史上最富韧性的一章。
教育家陶行知带着他“生活即教育”的理念来到桂林。在这里,他主导成立生活教育社,广泛开展战时教育,并开创“岩洞教育”,让极具桂林特色的岩洞成为宣传抗战、传播先进思想的特殊阵地。
1938年11月,由江苏淮安新安小学孩子们组成的“新安旅行团”来到桂林开展抗战宣传活动。这群孩子响应陶行知的号召组成了“岩洞教育服务团”,并选定七星岩作为岩洞教育的基地,每天派人在那里开展宣传和教育工作,还在七星岩外挂起了“岩洞是我们的学校!”“警报是我们的上课钟!”等几条引人注目的标语,在岩洞内写下“敌人在轰炸,我们在上课!”的字迹。在陶行知的倡议和广西当局的重视下,当时的岩洞教育逐步发展成为桂林开展战时民众教育(成人教育)最重要的形式。在开展岩洞教育的过程中,陶行知十分重视发挥中小学生的作用,他在提倡生活教育的同时,又提倡“小先生制”,让许多读过书的孩子参与到战时教育中,那些识字的孩子成为移动的知识传播站,在防空洞里、在田间地头,用稚嫩的声音传递着抗战的信念。
经济学家千家驹也在桂林实践着他的教育救国理想。在广西地方建设干部学校,他设计的“游击区经济管理”课程采用活页装订教材,方便学员在转移时随身携带。1942年,他指导成立的“桂林生产合作社”成为理论与实践结合的典范,学员们一边学习经济原理,一边参与桐油、钨矿等战略物资的生产。千家驹深知,战时教育必须与生存需求紧密结合,他在《广西日报》开设的“战时经济讲座”专栏,用最浅显的语言讲解复杂的战时经济问题,成为民众了解经济形势的重要窗口。他与戏剧家欧阳予倩的合作更展现了他的教育智慧,通过《梁红玉》等抗战剧目,经济理论与爱国教育以艺术的形式深入人心。
被誉为“一代宗师”的马君武在抗战时期为教育事业鞠躬尽瘁。这位曾留学德国的教育家,在战火中为广西的教育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出任广西大学校长期间,他提出“教育应培养实用人才”的理念,并通过实施生产教育和劳动教育,将所学知识与实际工作相结合。他奉行“锄头主义”,要求学生拿起锄头参加建校劳动,既培养学生吃苦耐劳的品质,又使家境贫寒的学生通过劳动得到报酬,以补贴生活费用的不足。“九·一八事变”后,马君武力主抗战,并且在广西大学率先举行军训,“准备作战的本领”,这一创举随后被全国高校采用。当1944年桂柳会战爆发时,他组织师生将实验室设备化整为零,用扁担挑着显微镜、背着图书向融县山区转移。
除此之外,白鹏飞、杨东莼等教育家,徐悲鸿、丰子恺等著名文化人士都在桂林积极投身教育事业,用满腔的热血培育各方面的人才,以多元领域、创新模式及坚定信念,构建了“文化抗战”的教育长城。这段特殊时期的教育实践,留给后人诸多启示。它证明,教育可以在最恶劣的环境中生根发芽,知识的火炬能够在炮火中继续传递。
桂林文化城在战争中的坚守与传承,不仅是对中华文明五千年文脉的捍卫,更成为一种不朽的精神象征。它见证了中华民族在艰难困苦中始终保持的不屈精神与深厚情感,这种精神与情感激励着中华文明不断向前发展,继往开来。
桂林省立艺术馆旧址,81年前这里曾经举办了声势浩大的西南剧展。
如今,漫步于桂林的街道巷陌,广西省立艺术馆、救亡日报社旧址、八路军桂林办事处等抗战文化遗址依旧矗立,广西建设研究会旧址、生活书店桂林分店旧址、新中国剧社桂林驻地旧址等20多处新建的抗战文化地标随处可见。它们仿佛在无声地向人们诉说着80多年前的抗战故事,诠释着这座山水之城的红色之魂。
来源: 桂林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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