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枫
摄影:许斌 肖建亮 许洪勇
黎明之前,人们已把眼睛擦亮,像擦亮一枚铜镜,只为映出东方那一点跳动的金色。于是,泰山日出被写进无数诗句:像少年第一次拔剑,锋芒毕露,举世皆惊;像帝王登极,鼓乐齐鸣,山河俯首。可我偏要反着来,把脚步留在傍晚。夕阳坠落之前,泰山才肯把最深处的温柔掏出来,像老父亲放下威严,把口袋里最后一颗糖递给你。
午后四点,南天门的风开始转软。石阶仍烫,鞋底与岩石交换着一天的体温。游人三三两两向下撤,他们的相机里已装满金光,心满意足地离去,像读完一本高潮迭起的小说,合上书便忘了后记。我逆着人潮上行,像读一封被拆开的信,偏要把最末一句也读完。
再往上,光线像被谁缓缓调暗的灯。松针沙沙,替大山翻着岁月的书页。忽然,西天裂开一道缝,先是极淡的绯,再是隐约的橘,像一滴墨在清水里轻轻洇开。我停下脚步,屏住呼吸——晚霞登场前,天地要先学会屏息。
几分钟后,颜料盘真的被打翻了。橙红、绛紫、鎏金、玫瑰灰……它们不是铺陈,而是奔涌;不是涂抹,而是撞击。云层被撕成碎绸,又被光缝补成巨幅织锦。岱宗坊成了剪纸,玉皇顶成了剪影,十八盘的石阶在霞里忽明忽暗,像一条被拉长的琴弦,随时会弹出金石之声。
风从谷底爬上来,带着松脂与野荆的辛辣。它钻进袖口,掠过耳廓,仿佛替泰山说出那句迟到千年的情话:“别怕迟暮,迟暮也盛大。”此刻我懂了:朝霞是宣言,晚霞是回信;朝霞说“我要照亮世界”,晚霞说“我已爱过世界”。
南天门的铁栏杆被晒得微温,我俯身向下望,山谷里蓄满光的潮水。云海并未现身,可霞光本身已是一片汹涌的海。远处的缆车缓缓移动,玻璃厢体折射出彩色的光斑,像一条会游动的锦鲤。忽有钟声从碧霞祠传来,七声,悠长而钝重,仿佛为天空的盛宴击节。
太阳终于触到山脊,像一颗滚烫的心被搁在刀锋上。光线不再锋利,它变得柔软,像老丝绸,抚摸过岩石的粗砺,抚摸过残碑的裂缝,抚摸过我额头上细小的汗珠。那一刻,泰山不再是一座山,而是一架古老的屏风,被夕阳一寸寸镀亮;而我,是屏风上偶然落定的尘埃。
霞光最盛时,时间失去了刻度。一分钟可以是一瞬,也可以是一生。我看见一只灰喜鹊掠过天空,翅膀被染成半透明的金;看见卖玉米的大叔倚着石墙打盹,皱纹里全是碎金;看见一对白发夫妇互相搀扶,他们的银发在霞里燃烧成温暖的火。
然后,颜色开始撤退,像潮水退回大海。先走绛紫,再走橙红,最后只剩一点暗金,固执地挂在玉皇顶的铜瓦上。天空一寸寸暗成靛蓝,星星的针脚开始细密缝补。泰山从一幅油画变回一帧水墨,线条重新锋利,轮廓重新庄严。
下山时,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石阶上回荡,像一串迟到的掌声。口袋里,相机安静地躺着——我没有拍照。有些画面只能交给记忆,像把一封信投入火中,灰烬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回到中天门,灯火初上。卖煎饼的大婶收摊,铁铲与铁锅碰撞出最后一声脆响。我回头望,泰山已隐入深蓝,唯有西天残留一抹极淡的胭脂,像谁哭过又忍住的泪。
车窗外,城市霓虹一盏盏亮起。我闭上眼,晚霞仍在视网膜上燃烧:它铺陈成一条漫长的红毯,从泰山之巅一直铺到我心底。那一刻我明白,所谓永恒,不过是把一瞬紧紧握在手心,再让它慢慢渗进血脉。
后来,有人问我:“泰山值得去吗?”我说:“去看日出吧,那是少年;也去看晚霞吧,那是暮年。少年教你启程,暮年教你归来。”
而我会一直记得,在那个八月的傍晚,泰山把一天的喧嚣揉碎,兑进霞光里,递给我一杯烈酒。我举杯,一饮而尽,从此余生微醺。
2025.8.12日。
壹点号 秋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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