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罗马许愿池的水声,和我家老式加湿器喷雾的声音,其实有点像。
都是那种哗啦啦的,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生命力。
我把一枚硬币抛进池子里,背后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嘈杂人声,像一锅煮沸了的杂粮粥。导游在不远处挥着小旗子,用一种被旅游业磨平了棱角的普通话催促我们。
我没理他。
我只是看着那枚硬币,在清澈见底的水中翻滚着,闪着光,然后安静地躺在一大片同类的命运里。
它完成了它的使命。
我的呢?
手机在口袋里安静如鸡。整整七天,自从我在戴高乐机场落地,它就没再响起过熟悉的,属于女儿晓月的专属铃声。
也好。
耳根清净,让我能好好听一听梵蒂冈的钟声,辨一辨佛罗伦萨的微风里,有没有皮革和冰淇淋混合的香气。
我订的这个夕阳红旅行团,团费不便宜,但我一分钱没犹豫。办签证,买机票,收拾行李,一气呵成。走之前,我只给晓月发了条信息,言简意赅。
「妈去欧洲玩半个月,勿念。」
没有发朋友圈,没有告诉任何亲戚,像一次秘密的出逃。
晓月大概是看到了,但她没回。我知道她看见了,我们母女之间,有一种无形的,建立在多年拉扯之上的默契。
她不回,是在表达她的态度。
一种无声的,却又震耳欲聋的抗议。
抗议我,在半个月前,停了她那套婚房每个月八千块的房贷。
2
「妈,您这是什么意思?」
电话那头,晓月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一层冰冷的玻璃隔着,又尖又硬。
我正侍弄着窗台上的那盆君子兰,用一块湿润的软布,小心地擦拭着每一片叶子。叶片肥厚,脉络清晰,在阳光下泛着油润的光。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语气很平,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您知道的,陈默他最近……」
「我知道。」我打断她,「他最近项目忙,压力大,奖金还没发下来。」
这套说辞,我听了快三年了。
三年前,晓月和陈默结婚,要在市中心买房。两个孩子工作时间不长,积蓄有限。陈默家里那边,他父亲,也就是我的亲家公,拍着胸脯说,首付他们家来想办法,让我们家多少支持点。
我没什么意见,女儿嫁人,做母亲的总要有所表示。我拿出了自己大半辈子的积蓄,又把名下另一套老房子卖了,凑了八十万,给他们做了陪嫁。
亲家公那边,也的确拿出了相应的首付。房子顺利买下,不大,九十平,但地段好,两个孩子上班都方便。
问题出在月供上。
每个月八千块,对于刚起步的年轻人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
签购房合同那天,亲家公红光满面,拉着我的手,说得恳切:「亲家母,你看,咱们都是为了孩子。这月供,头两年最难熬,要不……咱们两家一家一半?」
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
他说话时,眼神是飘的,不敢直视我,而是看着他身边一脸为难的陈默。
陈默的母亲,那位总是穿着精致套装,头发烫成一丝不苟的波浪卷的亲家母,则在一旁微笑着,轻轻拍着晓月的背,像是安抚,又像是在施加一种无形的压力。
晓月看看我,眼神里是央求。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说:「行,那就一家四千。」
那时候我想,帮孩子一把,是应该的。等他们缓过劲儿来,就好了。
可我没想到,这「缓一缓」,就缓了整整三年。
3
第一年,晓月和陈默确实是每个月转我四千块钱,我再凑上我的四千,凑齐八千,准时打到还款卡上。
第二年开始,那四千块钱,就变得不再准时。
有时候是月中,有时候是月底。
晓月总是找各种理由:「妈,陈默他们公司这个月效益不好,工资晚发了几天。」
「妈,我这个月报了个瑜伽班,手头有点紧,下个月一起给您。」
「妈,我们同学结婚,份子钱太贵了……」
理由像春天里抽条的柳枝,一天一个样。
我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在每个月还款日之前,把那八千块钱补齐。我怕影响孩子的征信,那是一辈子的事。
到了第三年,那四千块钱,干脆就没了。
仿佛它从来没有存在过。
晓月不再提前打招呼,只是默认了,这八千块的月供,理所应当由我这个当妈的,一力承担。
我的退休金,一个月六千出头。为了这八千的月供,我不得不重新捡起了我的老本行——做会计。给三家小公司做兼职的账,每个月跑税务,跑银行,对着一堆堆的票据和数字,耗尽心神。
有一次我颈椎病犯了,疼得抬不起头,趴在桌子上,感觉整个天花板都在旋转。
我给晓月打电话,想让她下班回来,帮我带点膏药。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背景音很嘈杂,是餐厅里那种杯盘碰撞和人大声说笑的声音。
「妈,怎么了?」
「晓月,妈有点不舒服,颈椎疼得厉害,你下班……」
「哎呀妈,我在跟陈默和他爸妈吃饭呢!今天他爸一个老战友过来,我们作陪呢。您自己先找找药贴一下,我这边走不开啊。」
她那边有人在喊:「晓月,快来,尝尝这个清蒸石斑鱼,鲜得很!」
是亲家母的声音。
然后,晓月匆匆说了句「妈我先挂了啊」,电话就断了。
我举着手机,听着里面传来的「嘟嘟」忙音,那一瞬间,窗外的阳光明明很暖,我却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一点点,钻进了骨头缝里。
我趴在桌子上,没动,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滴在摊开的账本上,晕开了一小片蓝色的墨水。
那感觉,不是难过,而是一种很深的无力感。
就像你用心血浇灌一盆花,期待它开出芬芳,结果它却扭过头,把所有的花,都开给了别人。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辛苦,也不是女儿的疏忽。
是一张照片。
那天,我给晓月发微信,提醒她燃气该充值了,不然会停气。
她过了很久才回我,不是文字,而是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亲家母。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看起来就很名贵的香云纱旗袍,戴着一串饱满温润的珍珠项链,手里拎着一个我叫不上牌子,但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包。
她站在一家高级餐厅的门口,笑容灿烂,姿态优雅。
晓月配的文字是:「我婆婆今天真美!陈默带我们来吃这家新开的日料,人均一千八,但是物有所值!」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我放大了看,看亲家母手上那个闪闪发亮的金手镯,看她精心修饰过的指甲,看她身后餐厅那块烫金的招牌。
然后,我点开了我的手机银行。
上面清晰地显示着,就在昨天,我刚刚把八千块钱,打进了那张还贷的银行卡里。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一直紧绷着的东西,突然就断了。
不是一根弦,而是一整座用「母爱」「付出」「为了你好」这些材料搭建起来的,沉重的,自我束缚的牌坊。
它轰然倒塌。
我凭什么?
凭什么我在这里为了八千块的房贷,每天熬夜看账本,连买一把青菜都要盘算半天。
而他们一家人,却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吃一顿人均一千八的日料?
那顿饭,四个人,就是七千二。
离八千的房贷,只差八百块。
这个数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我心里那个名为「体谅」的气球。
原来,他们不是没钱。
他们只是觉得,我的钱,比他们的钱,更适合用来还房贷。
我的钱,是理所应当的,是取之不尽的,是可以用「母爱」这两个字就轻松掩盖掉所有来源的辛苦和付出的。
那天晚上,我没有做账。
我打开电脑,开始搜索欧洲十日游的旅行团。
当我在支付页面,输入密码,点击确认的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些许报复意味的轻松。
所以,当晓月在电话里质问我「您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
我只是平静地,擦完了最后一片君子兰的叶子,然后把软布洗干净,晾在窗台上。
我说:「晓月,我已经帮你还了三年了。妈也需要有自己的生活。」
「您的生活?您的生活不就是我吗?」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当初买房子的时候说得好好的,现在您说不管就不管了?陈默他爸妈那边,您让我怎么说?」
「你怎么说,是你的事。」我走到沙发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房子是你们俩的,名字也是你们俩的,贷款合同上签字的,也是你们俩。于情于理,都该你们自己还。」
「妈!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自私?」我轻轻笑了一下,觉得这个词从自己女儿嘴里说出来,格外讽刺,「我自私了六十年,也该轮到一次了。」
「我不管!这个月房贷还不上了,银行打电话来催,征信出了问题,我就说是你害的!」
她开始口不择言,像个被抢了糖果的孩子,用最伤人的话,当作武器。
我没有再跟她争辩。
我知道,跟一个被惯坏了的人讲道理,是没用的。
你只能把她赖以生存的拐杖抽掉,让她自己学着站起来,哪怕会摔得很痛。
我只是淡淡地说:「那你就这么说吧。我累了,要休息了。」
然后,我挂了电话。
没有给她继续撒泼的机会。
手机很快又响起来,我不看也知道是她。我直接按了静音,把它扔在沙发的另一头。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散落一地的碎钻。
我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在欧洲的日子,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我跟着旅行团,从罗马到佛罗伦萨,再到威尼斯,最后是巴黎。
我努力让自己投入到这场迟来的盛宴中。
在古罗马斗兽场的废墟前,我想象着角斗士的呐喊和看台上的疯狂,风吹过耳边,带着历史的尘埃味。
在威尼斯的贡多拉上,船夫唱着听不懂的歌谣,船桨划破碧绿的水面,两岸的古老建筑像一帧帧默片,缓缓倒退。
我开始学着像同团的那些阿姨一样,在每个景点前,摆出剪刀手,让导游帮忙拍照。照片里的我,笑得有些拘谨,但眼睛里,确实有光。
手机依然安静。
直到巴黎的第七天。
我正在卢浮宫里,仰着头,看那尊著名的胜利女神像。她没有头颅,没有手臂,只有一对展开的,充满了力量感的翅膀,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底座,迎风飞翔。
那一刻,我看得有些出神。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不是电话,是一条微信消息。
我心里一紧,有种预感,暴风雨要来了。
我走到一个人少的角落,点开手机。
消息是亲家母发来的。她的微信头像,就是那张穿着香云纱旗袍的照片。
「亲家母,您这是在哪儿逍遥快活呢?晓月都快急坏了。」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客气的,却又藏不住的兴师问罪。
我没有回复。
我知道,我一回复,就会有无数的「道理」和「责任」朝着我砸过来。
过了大概十分钟,第二条消息又来了。
「亲家母,我知道,晓月那孩子说话直,可能哪句话没说对,惹您不高兴了。但您不能这么任性啊,说走就走,房贷的事怎么办?银行的催款短信都发到陈默手机上了,这要是影响了征信,孩子以后怎么办?」
「您也是当妈的,总要为孩子的前途着想吧?」
我看着那句「总要为孩子的前途着想」,觉得有些好笑。
我回了四个字。
「与我无关。」
然后,我关掉了网络,把手机塞回了口袋最深处。
我重新走到胜利女神像下,仰起头,看着那对翅膀。
这一次,我好像看懂了。
所谓的胜利,或许不是战胜别人,而是挣脱那些本不该由你承受的枷锁。
旅行的最后几天,我彻底放飞了自我。
我在塞纳河边,买了一个价格不菲的手工冰淇淋,是开心果和覆盆子口味的,甜中带酸,像极了人生。
我在香榭丽舍大街,走进了一家看起来很贵的店,给自己买了一条丝巾。天蓝色的底,上面开满了白色的小雏菊。
我甚至学着年轻人,在埃菲尔铁塔下,让一个外国小伙子帮我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我把那条新买的丝巾举过头顶,风把它吹得像一面旗帜。
我把这张照片,设置成了我的新微信头像。
我知道,她们都能看到。
回国的飞机上,我睡得很好。十几个小时的航程,我几乎没有醒来。
飞机落地,打开手机,无数的消息和未接来电涌了进来。
大部分是晓月的,还有几个是亲家母的。
我一条都没看。
我只是给晓月打了个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
「妈!您终于开机了!您在哪儿?」她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尖锐和愤怒,而是带着一种明显的,压抑不住的慌乱。
「机场。刚下飞机。」
「妈,您快回来!家里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房贷逾期了?」我问得很平静。
「不是……不是房贷的事……」她在那头,声音都带了哭腔,「是……是陈默他爸,他……他被警察带走了!」
我回到家,晓月和陈默都在。
客厅里一片狼藉,茶几上堆满了外卖盒子和零食包装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速食产品和焦虑混合在一起的,不太好闻的味道。
晓月眼睛红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陈默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脊梁都塌了下去。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胡子拉碴。
这半个月,对他们来说,显然是一场煎熬。
我把行李箱放在玄关,换了鞋,走过去,把窗户推开。
一股新鲜的,带着青草味的空气涌了进来,冲淡了室内的沉闷。
「到底怎么回事?」我问。
晓月「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扑过来抱住我,「妈,我好害怕……」
我拍了拍她的背,这个动作,在过去三十年里,我做过无数次。但这一次,我心里很平静。
还是陈默,用一种沙哑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断断续רוב地,把事情的经过讲了出来。
亲家公,被抓了。
罪名,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
简单来说,就是搞民间集资,然后,资金链断了。
陈默说,他父亲退休前,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单位里当个副职。退休后,不甘寂寞,总想搞点「事业」。
他拉着以前的一些老同事,老朋友,说自己有个好项目,投资回报率高,稳赚不赔。
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大家看在他的面子上,投了点钱,他也确实兑现了所谓的高额利息。
于是,雪球越滚越大。
越来越多的人把钱投了进来,甚至有人把自己的养老钱,给子女买房的钱,都投了进去。
亲家公的「事业」越做越大,排场也越来越大。
他给亲家母买名牌包,买首饰,带着一家人吃昂贵的餐厅,出入各种高级会所。
陈默说,他和他妈,其实一直都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问过我爸,我说爸,你这钱到底从哪儿来的?靠谱吗?」陈默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爸就骂我,说我头发长见识短,不懂什么叫资本运作。他说他是在做好事,带着大家一起发财。」
亲家母也劝过,但亲家公听不进去。他沉浸在那种被人追捧,被人称为「老板」的虚荣里,无法自拔。
而他们一家人,也确实享受到了这种虚荣带来的,物质上的好处。
所以,那种隐隐的不安,就被刻意地忽略了。
直到,泡沫破裂。
一个最大的投资人,因为急用钱,要求撤资。亲家公拿不出钱,窟窿一下子就捂不住了。
事情,就这么爆了。
「那……这跟房贷有什么关系?」我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陈默的头,垂得更低了。
「窟-窿……早就有了。」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爸他……为了支付前面那些人的高额利息,只能不断地拉新的人,投更多的钱进来。拆东墙,补西墙。」
「大概一年前,资金就已经很紧张了。他……他把我们每个月给他还房贷的那四千块钱,也挪去用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后来,四千块钱不够了。」陈默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羞愧,「他就让我……让我跟晓月说,让她找您,把那八千块钱,都……都承担了。」
「我们每个月省下来的那四千块,加上陈默的一部分工资,都……都给我爸拿去填窟窿了。」晓月在一旁,小声地补充。
原来如此。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去吃人均一千八的日料。
因为在他们看来,那不是他们的钱。
那是亲家公「赚」来的大钱。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一停掉房贷,亲家公就立刻出事了。
因为我那八千块钱,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几根稻草之一。
它不是用来还房贷的。
它是用来维持那个巨大谎言的,最后一剂吊命的药。
我停了药,那个虚假的,建立在沙滩上的财富帝国,就瞬间崩塌了。
客厅里,是长久的沉默。
只有晓月的抽泣声,和窗外传来的,若有若无的车流声。
我看着眼前的女儿和女婿,突然觉得他们很陌生。
他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并且,心甘情愿地,成为了这个谎言的帮凶和受益者。
他们用我的辛苦钱,去填补一个无底的贪欲黑洞。
用我的「母爱」,去为他们虚荣的生活,买单。
「妈,对不起……」晓月哭着说,「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这么严重,我以为……我以为就是暂时的周转不开……」
「你不知道?」我看着她,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审视的目光,「你婆婆拎着几万块的包,去吃几千块的饭,你也不知道?」
「陈默每个月把工资交给他爸,只留一点生活费,你也觉得正常?」
「晓月,你是成年人了。不是三岁的孩子。」
「有些事情,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选择了,不去知道。」
因为一旦知道了,就无法再心安理得地享受那些,不属于你们的东西了。
我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那层温情脉脉的表皮。
晓月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震惊,是难堪,还有一丝,被我说中了的狼狈。
陈默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
那天之后,晓月和陈默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亲家公的事情,很快就有了定论。涉案金额巨大,受害者众多,等待他的,将是漫长的牢狱生涯。
亲家母一夜之间白了头。她卖掉了身上的首饰,包包,甚至那套他们住了大半辈子的老房子,用来偿还一部分受害者的欠款。
但那只是杯水车薪。
他们家门口,隔三差五就有人来堵门。有的人是来要钱的,有的人,纯粹是来发泄情绪的。
陈默的公司,也知道了这件事。他被辞退了。
那套他们引以为傲的,市中心的婚房,因为断供,很快被银行走了法律程序,即将被拍卖。
晓月和陈默,从云端,重重地摔回了地面。
甚至,比地面,还要低。
晓月搬回了家。
她回来那天,只带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
她站在门口,看着我,说:「妈,我回来了。」
没有眼泪,也没有过多的情绪。只是很疲惫,像一只飞了很久,终于找到地方落脚的鸟。
我点点头,说:「嗯,回来就好。房间给你收拾好了。」
我们之间,没有再提过去那些事。
有些伤口,需要时间,让它自己愈合。
晓月开始找工作。
她很久没有自己投过简历,面试过。一开始很不顺利,处处碰壁。
有好几次,我看到她深夜里,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对着电脑发呆。
我没有去打扰她。
我知道,这是她必须自己走的路。
我只是会在她第二天早上起床时,给她准备好热腾腾的早餐。一碗小米粥,一个水煮蛋,两片烤得刚刚好的吐司。
陈默偶尔会来。
他来的时候,总是提着一些水果,站在门口,局促不安。
他不再是以前那个意气风发,带着一丝优越感的青年。生活磨平了他的棱角,让他学会了谦卑和沉默。
他和晓月,在客厅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们很少说话,但他们的手,总是紧紧地握在一起。
或许,这才是婚姻本来的样子。
不是风花雪月,不是锦衣玉食。
而是在一地鸡毛里,依然能够相互扶持,不离不弃。
半年后,晓月找到了一份工作。
是一家小公司的文员,工资不高,但很稳定。
她拿到第一个月工资那天,给我买了一件羊绒衫。
不是什么大牌子,但料子很软,很舒服。
她把衣服递给我的时候,说:「妈,谢谢您。」
我知道,她谢的,不是我收留她。
她谢的,是我当初的「狠心」。
是我亲手,抽掉了那根让她无法站立的拐杖。
是我逼着她,去面对那个虽然残酷,但却真实的世界。
我也给自己报了一个国画班,每周去上两次课。
老师夸我有天赋,尤其是在画兰草的时候,笔锋很有力道。
我画的第一幅完整的作品,是一幅空谷幽兰。
画上,只有几丛兰草,从悬崖的石缝里,倔强地生长出来。没有绚烂的背景,也没有蜂蝶的围绕。
但它就在那里,安静地,释放着自己的香气。
我把那幅画,挂在了客厅的墙上。
正对着我从巴黎买回来的那条,天蓝色的,开满了小雏菊的丝巾。
它们一个在东方,一个在西方。
一个内敛,一个奔放。
但它们都在告诉我,同一件事。
女人的生命,无论在哪个年纪,都应该为自己,好好地,开一次花。
和任何人,都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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