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慢点吃,别洒在叔叔车上了。”
后座传来王嫂的声音、语气里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却又试图用客气来包装的理所当然。
我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
那个叫小宝的男孩,正举着一个泡面桶,满嘴油光,一根面条从他嘴角垂下来,随着车辆的轻微颠簸而晃动。
王嫂正拿着一张湿巾,笨拙地在他嘴边擦拭,结果那根面条被蹭到了座椅的靠背上,留下了一道浅黄色的油渍。
我眼角的肌肉不易察觉地抽动了一下。
那是我特意选配的Nappa真皮座椅,米白色,像一块未经雕琢的温润的玉。
现在,玉上有了瑕疵。
坐在副驾驶的老王,我的同事,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瞬间的僵硬。
他正举着手机、对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千篇一律的绿色田野录着视频、嘴里还念念有词。
“老婆,你看这天,多蓝!这云,多白!出来玩就是好,心情都开阔了!”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分享给朋友圈看的雀跃。
我没说话,只是把车载音响的音量调低了一格。
音响里正放着我为这次旅行精心准备的歌单,一首纯音乐,大提琴的音色沉郁而悠扬,如同在空旷的山谷里独自散步。
可这音乐,现在被 “刺溜刺溜” 的吸面条声,和老王那充满表演性质的赞叹声,切割得支离破碎。
事情是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我想起了一周前,在公司茶水间里发生的那段对话。
当时我正拿着我的保温杯,接了半杯刚烧开的热水,准备泡一包单枞。茶叶在杯底缓缓舒展,茶香像一丝若有若无的线,钻进鼻孔。
老王端着他的搪瓷大茶缸子凑了过来,缸子上印着 “劳动最光荣” 五个红字。
“小李,听说你国庆准备自驾去南方?”
他的开场白很直接。
我 “嗯” 了一声,点了点头。这个计划我准备了很久,路线,酒店,沿途的每一个值得停留的观景平台,我都用软件标注得清清楚楚。那是一趟为我自己准备的,与山川湖海的约会。
“一个人?” 他又问,眼睛里闪着一种我当时没太读懂的光。
“对,一个人。” 我回答。
我喜欢一个人旅行。那种绝对的自由,可以随心所欲地在一个地方停驻,也可以心血来潮地奔赴下一个未知。不用迁就,不用商量,所有的风景和时间,都只属于我自己。
“哎呀,一个人多没意思啊!” 老王一拍大腿,声音在小小的茶水间里显得格外响亮,“正好,我们一家三口也想出去转转,还没想好去哪儿呢。你看,要不……捎上我们?”
他笑呵呵地看着我,露出一口被茶渍染得微黄的牙。
“我们跟你路线一样就行,绝对不给你添麻烦。路上还能跟你聊聊天,多热闹。油费路费咱们都好说,好说。”
“好说” 这两个字、他说得格外轻巧、像一片羽毛、轻轻飘落在我的心上、却让我感觉到了某种沉甸甸的压力。
我本能地想拒绝。
我的车,我的旅行,我的时间和空间。
但看着老王那张热情的、充满期待的脸、办公室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关系、那些拒绝的话、就像被浆糊黏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是一个不太擅长拒绝别人的人。
或者说,我总是把别人的感受,置于自己的感受之上。
我犹豫的那几秒钟,在老王看来,显然就是默许。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太好了!我回去就跟我们家那口子说,她肯定高兴坏了!”
他甚至没等我点头,就兴高采烈地端着他的大茶缸子走了,留给我一个 “事情已成定局” 的背影。
我端着我的保温杯,杯里的茶叶已经完全泡开,茶汤是明亮的琥珀色。
可我忽然觉得,那杯茶,有点涩。
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我的 “独行”,变成了一场拖家带口的 “家庭游”。
我的越野车、我为了这趟旅行特意去做过保养、清洗得一尘不染的越野车、变成了一个移动的、拥挤的、充满了各种生活气息的家庭餐车。
“老公,你帮我把那个袋子拿一下,对,就是那个黑色的,里面有瓜子。” 王嫂的声音再次从后座响起。
老王回过头,在后座堆积如山的行李中翻找起来。
他们的行李,几乎占满了整个后备箱和后座的一半空间。大大小小的行李箱,鼓鼓囊囊的编织袋,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折叠冰箱。
我出发前提醒过他,我的后备箱空间有限,毕竟还要放我的摄影器材和露营装备。
他当时满口答应:“放心放心,我们就带几件换洗衣服,一点儿都不占地方。”
结果,出发那天早上,他们一家三口,像搬家一样,把这些东西塞进了我的车里。那个小冰箱里,塞满了各种熟食和饮料,王嫂说:“外面的东西又贵又不干净,我们自己带,吃着放心。”
现在,老王找到了那个黑色塑料袋,递给了王嫂。
很快,车厢里响起了 “咔嚓,咔嚓” 的嗑瓜子声。
细碎的瓜子壳,偶尔会从王嫂的手中漏下,掉落在脚垫的缝隙里。
我深吸了一口气、闻到的却是五香味瓜子和泡面混合在一起的、一种难以言喻的、让人胸口发闷的味道。
我按下了车窗,想让外面的新鲜空气流进来,冲淡这股味道。
“哎,小李,怎么开窗了?风大,吹得孩子头疼。” 王嫂立刻说道。
我只好又默默地把车窗升了上去。
车厢、重新变成一个密闭的、令人窒息的罐头。
我感觉自己就像那个罐头里的鱼,被各种味道和声音腌制着,动弹不得。
方向盘在我的手心,有些微微地发黏。
不知道是我的汗,还是刚刚小宝递给我一个橘子时,沾上的橘子汁。
那个橘子,我没有吃。
我只是礼貌性地接了过来,放在了中控台的储物格里。现在,它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讽刺。
“叔叔,我们还有多久到啊?”
小宝的声音,像一枚小石子,投进了这片黏稠的空气里。
这是他一个小时内,问的第五遍。
“快了,小宝再睡一觉就到了。”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
“我不要睡觉!我要玩iPad!” 小宝开始在后座上扭动身体。
“好好好,玩iPad,玩iPad。” 王嫂立刻妥协,从她的包里拿出一个屏幕上布满指纹的iPad,递给了小宝。
很快、一阵节奏感极强的、电子合成的儿童歌曲、以极大的音量、充满了整个车厢。
“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奶奶……”
那旋律,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切割着我的神经。
我默默地戴上了我的降噪耳机。
世界瞬间清净了。
只剩下轮胎压过路面时,那种平稳而持续的 “沙沙” 声。
这声音,才是我想要的旅行的背景音。
我从后视镜里,能看到老王和王嫂的嘴在动,他们在交谈,在欢笑,他们的世界热闹而鲜活。
而我,像一个透明的罩子,把自己和他们隔离开来。
我是司机,是这趟旅程的工具,而不是参与者。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针,扎进了我的心里。
不疼,但是,很清晰。
我们终于在下午四点,抵达了第一个预定的目的地,一个以古镇闻名的旅游城市。
我提前订好的酒店,是一家带有庭院的特色客栈,我订的是一个带露台的大床房,想着晚上可以在露台上拍拍星空,或者喝杯茶,看看古镇的夜景。
当我把车停在客栈门口时,老王一家也下了车。
“哇,这地方不错啊!” 老王环顾四周,赞叹道,“小李你真会挑地方。”
王嫂则更直接:“这儿住一晚上得不少钱吧?”
我没回答,只是去前台办理入住。
“先生您好,您预定的大床房已经准备好了。” 前台的姑娘笑得很甜。
我刚要接过房卡,老王就凑了过来。
“哎,小李,你看,我们一家三口,要不再开一间房,有点浪费。要不……我们跟你挤一挤?你这大床房,我看挺大的,我们带了折叠床,在地上打个地铺就行。”
我拿着房卡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看着老王,他一脸的理所当然,仿佛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甚至能想象到那个画面:我的房间里,充斥着他们的行李,小宝在床上跳来跳去,老王在打呼噜,王嫂在和我计较卫生间的热水够不够用。
我那个可以看星星的露台,大概会堆满他们换洗的衣物。
那一刻,我之前所有积压的情绪,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但最终,我还是没有发作。
我只是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冷漠地看着他。
“王哥,不行。”
我说。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趟旅程中,明确地拒绝他。
“我晚上需要休息好,明天还要开车。而且,我习惯一个人住。”
我的语气很平淡,没有丝毫的波澜,但态度很坚决。
老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行行行,那我们再开一间,也行。”
他转身对王嫂说:“去,再开个标间。”
王嫂的脸色明显有些不悦,她走到前台,声音不大不小地问:“标间多少钱一晚?怎么这么贵啊?”
我没有再理会他们,拿着我的房卡和摄影包,径直走向我的房间。
推开房门的那一刻,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好闻的熏香。房间很干净,木质的地板,白色的床品,露台上摆着一张藤编的椅子。
我把包放下,走到露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古镇的黄昏,天空是温柔的橘红色。
这才是属于我的,旅行的开始。
然而,这份宁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我的手机响了,是老王打来的。
“小李啊,你房间弄好了没?我们准备去古镇里逛逛,吃个晚饭,一起吧?”
我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毕竟,来都来了。
晚饭的经历,再一次印证了我的预感。
我找了一家网上评价很高的本地菜馆,想尝尝当地的特色菜。
菜单拿上来,我点了几个招牌菜。
王嫂在一旁看着,眉头一直紧锁着。
“这个鱼怎么这么贵?就是普通的河鱼嘛。”
“这个笋,山上到处都是,怎么也要卖几十块钱一份?”
“要不,我们还是随便吃点面吧?我看门口那家面馆就不错。”
老王在一旁打着圆场:“哎呀,出来玩嘛,就尝尝鲜。”
菜上来之后,小宝对桌上的菜毫无兴趣,闹着要吃肯德基。
王嫂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对我说:“小李,你看你也是,点这么多辣的,孩子怎么吃啊?”
那道水煮鱼,明明我点的是微辣。
最终,那顿饭,大部分菜都剩下了。
老王和小宝去隔壁的肯德基买了汉堡和薯条,王嫂则吃了几口米饭,就说饱了。
结账的时候,老王很自然地站起身,说要去上个洗手间。
王嫂则低头专心致志地给小宝擦嘴。
我坐在那里,看着服务员递过来的账单,三百六十八元。
我默默地拿出手机,扫码,付款。
整个过程,他们一家人,仿佛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我这个 “付款人”,视而不见.
从饭店出来,老王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李,让你破费了啊,下次,下次一定我来。”
这个 “下次” 、我听着、觉得有些遥远。
接下来的两天,旅程依旧在一种微妙而压抑的氛围中继续。
关于费用的问题,老王再也没有提过。
无论是门票,还是偶尔买的水和零食,甚至是在景区里,王嫂看上的一条丝巾,最后都是我付的钱。
每次付完钱,老王都会重复那句:“小…… 李,让你破费了,下次我来。”
他的语气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没有诚意。
而我的车,也彻底沦为了他们的移动储物间和垃圾桶。
瓜子壳,水果皮,用过的纸巾,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塞满了车门的储物格。
小宝的脚印,印在了副驾驶的靠背上,那是他从后座爬到前座时留下的。
我最心爱的、那支录音效果极佳的麦克风、被小宝当成了玩具、上面沾满了他的口水和饼干碎屑。
我发现的时候,只是默默地用湿巾把它擦干净,然后收进了我的摄影包最深处。
我开始变得沉默。
我不再向他们介绍沿途的风景,也不再分享我对某个地方的见闻和感受。
我只是开车,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
耳机里的音乐,是我唯一的慰藉。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人,唯一的任务,就是把他们一家,安全地从一个地方,运送到另一个地方。
我的灵魂,似乎已经提前结束了这趟旅程,独自飘向了远方。
转折点,发生在我们从一个山区开往另一个海滨城市的路上。
那是一段很长的山路,盘旋,曲折。
车子在山谷里穿行、窗外是连绵的、墨绿色的山峦。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来,在车窗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车里,依旧是老样子。
王嫂在和她的姐妹视频通话,大声地炫耀着这次 “免费” 的旅行。
“哎呀,我跟你们说,我同事小李人可好了,开着他的大越野车带我们出来玩,什么都不用我们操心,吃住全包,跟VIP待遇似的!”
她的声音,穿透了我的降噪耳机,像一根针,刺进了我的耳膜。
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她那张扬的、得意的嘴脸。
老王在旁边嘿嘿地笑着,不时地插上一两句,证实着他老婆的说法。
小宝的iPad里,依旧放着那首洗脑的儿歌。
“爸爸的爸爸叫爷爷……”
我猛地踩下了刹车。
车子发出一声尖锐的刺响,在空旷的山路上,显得格外刺耳。
因为惯性,所有人都往前冲了一下。
“怎么了怎么了?!” 老王惊魂未定地问。
“开车怎么开的啊!吓死我了!” 王嫂的声音带着一丝尖锐的指责。
我没有理会他们。
我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临时搭建的观景台。
几根木头桩子,围出了一小块平台,可以俯瞰整个山谷。
那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想下去拍几张照片。” 我解开安全带,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拍什么照片啊?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赶紧赶路吧,到海边都天黑了。” 王嫂抱怨道。
“是啊小李,这有什么好拍的,不都一样是山吗?” 老王也附和着。
我没有再说话。
我只是打开车门,拿上我的相机,走了下去。
山里的空气,清冽,干净。
我站在观景台的边缘,看着脚下层层叠叠的云海,和远处若隐隐现的山峰。
风吹过耳边,带来了松涛的声音。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胸中的那股浊气,被这山风,吹散了一些。
我拍了很多照片。
拍云,拍山,拍光影。
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车里还有人在等我。
等我回到车上时,王嫂的脸,已经拉得像那条盘山公路一样长。
“小李,你这人怎么回事啊?拍几张破照片要这么久?我们都在车上喂蚊子了!”
“就是啊,太耽误时间了。” 老王也小声地嘀P咕着。
我没有道歉。
我只是重新启动了车子,继续往前开。
但我的心里,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名为 “忍耐” 的弦、在那一刻、似乎已经发出了断裂前最后的 “嗡嗡” 声。
我们终于在傍晚时分,驶出了山区,进入了平原。
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服务区指示牌。
“我要去一下洗手间。” 我说。
车子缓缓驶入服务区。
这是一个很大的服务区、餐厅、超市、加油站、一应俱全。
我把车停在了一个比较偏僻的角落,远离了喧嚣的人群。
“你们要不要下去活动一下?” 我问。
“行啊,正好,小宝也饿了,我们去超市买点吃的。” 王嫂说着,就解开了安全带。
他们一家三口下了车,像出笼的鸟一样,奔向了灯火通明的超市。
我坐在车里,没有动。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
车里,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关掉了引擎。
世界,彻底安静了下来。
我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我闻了闻空气、那股泡面、瓜子、汗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依然顽固地盘踞在车厢的每一个角落。
我伸手、拿起中控台上那个已经放了两天、表皮有些发皱的橘子。
我慢慢地,一瓣一瓣地,剥开它。
橘色的汁液,溅在我的手指上,凉凉的,黏黏的。
我把一瓣橘子放进嘴里。
很酸。
酸得我眯起了眼睛。
我看着窗外,服务区里人来人往,车辆川流不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
每个人,都在奔赴自己的生活。
而我呢?
我的旅行,我的目的地,我原本期待的那份自由和宁静,又在哪里?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为了维持一段看似和谐的同事关系,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 “面子”,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滑稽的小丑.
一个任劳任怨的司机,一个移动的提款机,一个没有情绪的工具人。
我为什么要这样?
我凭什么要这样?
就因为我不好意思拒绝?
就因为我害怕别扭和尴尬?
可是,现在这种状态,难道不比拒绝本身,更让人窒息吗?
一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猛地破土而出。
它生长得极快,几乎是瞬间,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树上,只结了一个果子。
果子上,刻着两个字:结束。
我拿出手机,打开了打车软件。
定位,当前服务区。
目的地,最近的高铁站。
软件显示,距离这里大概三十公里,车程四十分钟。
我没有丝毫犹豫,按下了 “呼叫快车” 的按钮。
然后,我打开了通讯录,找到了老王的名字。
我没有打电话,而是选择了发信息。
我斟酌着措辞,每一个字,都敲得很慢,很清晰。
“王哥,接下来的行程,我可能没办法和你们一起了。公司那边临时有点急事,我需要立刻赶过去处理。非常抱歉,不能陪你们继续玩了。”
这是一个谎言。
一个拙劣的,但足够体面的谎言。
“我帮你们叫了一辆车,会直接送到最近的高铁站。从那里坐高铁回家,或者去你们想去的任何地方,都很方便。”
“另外,这几天的花费,就当我请客了,不用再提了。就当是,我提前中断旅程的一点歉意吧。”
“2000年我已经把,块钱转到你微信了,应该足够你们买票和路上的开销。密码是你的手机尾号后四位。”
“车子马上就到,就在我们停车位置旁边的行车道上等你们。祝你们接下来的旅途愉快。”
写完最后一句,我点下了发送键。
然后,我把老王的微信和电话,全部拉黑。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像完成了一个庄严的仪式。
我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把这几天积压在胸口的所有沉闷、压抑、委屈、都吐了出去。
我推开车门,下了车。
“我去买包烟。”
我对自己说。
我慢悠悠地,走向服务区的便利店。
夜晚的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我买了一包烟,和我平时抽的不是一个牌子,但无所谓。
我又买了一瓶冰镇的苏打水。
我没有立刻回到车上,而是在服务区的一个长椅上坐了下来。
我点燃了一根烟。
烟雾在夜色里,袅袅升起,很快就散开了。
我看着远处,我的车,像一头沉默的野兽,静静地趴在那里。
我知道,老王一家,现在应该已经从超市出来了。
他们会提着大包小包的零食和饮料,心满意足地走向我的车。
然后,他们会发现,车门是锁着的。
他们会看到我留在车窗上的字条:“我去买烟,稍等。”
他们会开始给我打电话。
第一个电话,打不通。
第二个电话,依然打不通。
他们会开始有些焦躁。
然后,老王会看到我发给他的那条信息。
他会愣住。
他会一遍又一遍地,阅读那段文字。
他会试图理解,这段文字背后的含义。
他会尝试给我转账,但会发现,已经被我接收。
他会看到,一辆陌生的网约车,准时地停在了不远处,司机正在探头探脑地寻找着乘客。
王嫂会开始抱怨,会开始质问。
“什么意思啊?他把我们扔这儿了?”
“什么叫公司有急事?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时候说?”
“他还给我们钱?这是打发要饭的吗?”
她的声音,会变得尖利,刺耳。
而老-王、可能会陷入一种尴尬、羞愧、又或者是一丝愤怒的复杂情绪里。
他知道,那个体面的谎言背后,是什么。
是他这些天,心照不宣的占便宜。
是他们一家,理所当然的索取。
是他们,亲手把我这个 “老好人”,推到了这一步.
我在长椅上,坐了很久。
久到我抽完了三根烟,喝完了整瓶苏打水。
远处,那辆网约车的车门打开了,又关上了。
然后,它亮起尾灯,缓缓地,驶离了服务区,汇入了高速公路的车流中。
整个过程,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看到老王把行李一件一件搬上车,王嫂抱着小宝,脸上带着一种茫然和气愤交织的表情。
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再朝我停车的方向,看一眼。
或许,他们根本就没发现,我就坐在不远处的黑暗里,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欣赏着自己导演的这出默剧。
我不知道他们当时在想什么。
我也不想知道了。
我站起身,把烟头和空瓶子,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我走向我的车。
我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那股熟悉的、令人不悦的味道、依然存在。
但我知道,它很快就会消失。
我发动了车子。
没有再做片刻的停留,我把车开向了服务区的另一头,那个标着 “汽车清洗” 的角落。
我花了整整一个小时。
我让洗车店的师傅,用最强力的泡沫,清洗了车身。
我亲自拿着吸尘器,把车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吸得干干净净。
脚垫上的瓜子壳,座椅缝隙里的饼干屑,储物格里的垃圾。
所有不属于这辆车的东西,都被我清理了出去。
我还额外付费,做了一个全车的除味香薰。
当师傅把车,重新交还给我的时候,它又变回了我熟悉的样子。
干净,整洁,散发着淡淡的柠檬草香气。
那块米白色的Nappa真皮座椅上,被泡面油渍污染的地方,也被特殊清洁剂处理掉了,虽然仔细看,还是能看到一点点浅浅的印记。
就像这次经历,它发生过,留下过痕迹,但已经不再重要了。
我坐回驾驶座,感觉像是回到了自己的王国。
我重新连接上我的手机,打开我的歌单。
还是那首大提琴曲。
悠扬的,沉郁的,带着一丝旷远和自由的旋律,在干净的车厢里,缓缓流淌。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打扰它了。
我把座椅靠背,调到了一个最舒服的角度。
我把天窗,打开了一半。
夜晚的风,从头顶灌进来,带着一丝凉意。
我深吸一口气,闻到的,是自由的味道。
我重新把车驶上高速。
导航里,那个原本的目的地,那个海滨城市,依然在前方闪烁。
但我忽然不想去了。
我取消了导航,把车随意地,开向了一条陌生的匝道。
我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
但这种未知,非但没有让我感到迷茫,反而让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
这才是旅行,不是吗?
是在每一个不确定的路口,做出随心所欲的选择。
是把一切的计划,都抛在脑后,只追随当下的心情。
我开了一夜的车。
我看到黎明,在天边,撕开了一道口子,把金色的光,洒满了整个大地。
我把车停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山顶。
我拿出我的相机,拍下了那场壮丽的日出。
然后,我一个人,在山顶的晨光里,吃完了我带来的最后一块面包。
很干,很硬。
但那是我这几天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我的国庆假期,还剩下五天。
这五天,我去了很多地方。
我去了一个安静得只能听到风声的湖边,看水鸟掠过湖面,留下一圈圈涟漪。
我去了一个古老的村落,和当地的老人,坐在门槛上,聊了一下午的天。
我甚至在一个小镇的电影院,看了一场几乎没有观众的文艺片。
我吃了很多好吃的。
路边摊上热气腾腾的烤红薯,小巷深处藏着的,一碗撒满了葱花的馄饨,还有一家夫妻店里,用最新鲜的食材,做出来的家常菜。
每一口,都充满了惊喜和满足。
我的手机,一直很安静。
没有电话,没有信息。
老王,和他的家人,就像一颗被我从鞋底抠掉的石子,被我扔在了那个服务区里,再也没有出现过。
假期结束,我回到了城市。
回到公司的第一天,我在走廊里,和老王迎面遇上了。
他瘦了,也黑了,眼神有些躲闪。
我冲他,微微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他愣了一下,然后,也有些不自然地,对我点了点头。
我们擦肩而过。
没有言语。
我甚至能听到,我们两个人,都同时松了一口气的声音。
有些关系,不必说破。
有些距离,是最好的保护。
后来,我听说,老王一家那天晚上,坐高铁回了老家,剩下的假期,就在老家陪父母了。
再后来,公司有一个外派的名额,老王主动申请了。
我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那辆陪我经历了这一切的越t车,依然是我最忠实的伙伴。
只是,那之后,我的副驾驶,和我的后座,除了我的摄影包和偶尔同行的,真正的朋友,再也没有搭载过任何我不欢迎的乘客。
那道留在米白色座椅上的、浅浅的油渍、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淡、几乎看不见了。
但我知道,它一直在那里。
它像一个警示,一个坐标。
时常提醒我,善良,应该是有锋芒的。
而拒绝,是成年人最需要学会的一项技能。
它不是冷漠,不是自私,而是为了更好地,守护住自己内心的那片,宁静而自由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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