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郭现义
1971年元旦刚过，我随接兵部队去四川接新兵。
我们112师驻在京南保（定）北，各团去四川接兵人员统一在高碑店上的火车，一路往西南，几天后到达四川省会成都市。在成都等了两天，回返到绵阳市，然后坐汽车来到剑阁县。那时四川省县以下有区的设置，区下边才是公社。我们334团1营接兵连的几个人分到了武连区。
剑阁县属山区，下乡知青比较多，应征青年中就有不少在当地插队的成都知青。他们跟当地人明显不同，一眼就能看的出来。知青们孬好的都穿着机制的服装，比较板正整洁，张口就是普通话，与人交往也比较大方。当地人穿的基本上都是家人手工缝制的衣裳，有不少还是土布，说着川味剑阁话，朴实拘谨。当时人们都比较穷，但城乡差别还是很明显的。
我们到武连的第二天，正赶上武连公社的应征青年搞目测，我们去看了。该公社的武装部部长把应征青年带到附近的打谷场上，指挥他们走圈、做操、快走、跑步，目测不合格者当场淘汰。有意思的是，竟有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娃混杂其中，白白的，体态略丰，模样可爱。四川农村男青年普遍个头不高，这女娃混在众多男青年中并不显矮。征兵没有女兵名额，她却执意混在男青年中，特别显眼。部长多次叫她下来，她就是不理，硬是跟着做完了所有的目测项目，后来不知道武装部是怎样做的工作。
目测过后接着体检，然后便是定兵前对体检合格青年进行政审和家访。政审工作由地方政府来搞，家访则由接兵部队负责，就是到体检合格青年家中进行走访，了解他们的家庭状况，以及家人的态度，为定兵掌握第一手资料。时间很紧，也就几天工夫，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走访完所有的合格青年家庭。
我一个人分在了下边的一个公社，白天走访，晚上住在公社里。
连着走访了两天，第三天，我又一早就出发了。临近中午，正赶往下一个青年家，刚拐过一个山脚，就见一支大部队从对面迤逦而来。他们的穿戴和我一样，着陆军服，携带枪支弹药，全副武装，队伍很长，后面看不到尾。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年长的军官，身后是众多的官兵，有的背着电台报话机，还有不少女兵。看这阵势，他们应是陆军野战部队军师一级的机关在野营拉练。团一级出现女兵是在1973年以后，军师两级的女兵多的搁不下了，团里才有了女兵，主要是在团卫生队。
眼见得双方越走越近，山路狭窄，我是不是应该让一让，回避一下？这个念头也就那么一闪，便被我否定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各有公干，互相并不妨碍，我没必要退让回避。况且，他们大部队行军，队伍拉的很长，我若是等他们过去再走，岂不误事？再说，我虽是一人，在兄弟部队面前，却是代表着我的部队的形象，我不能畏畏缩缩地丢人现眼。于是，脚不减速，继续阔步迎头走去。
山路上就我和他们迎面走着，我看见了他们，他们当然也都看见了我，走在队伍前面的那些人多远就盯着我。特别是那位老军人，本来边走边给身边的人讲着什么，此时不再说话，而是边走边打量着我。
我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走过去？似是不太礼貌。虽说不知对方是何方神圣，但是，既然碰上了，前面的还是首长，我若视而不见，哑不唧唧地走过去，既有点托大，也会被人看低。
眼见得离他们越来越近，还有十来米的样子，我不及多想，紧靠山路右边上立定，侧身目视老军人敬礼道：“报告首长，我是三十八军接兵部队的，正在进行家访！”我自报家门，简单明了地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至于对方是哪支部队，在干什么？与我无关，我没必要关心，也避免忌讳。
老军人脸上绽开了笑容，释然道：“三十八军的？很好，继续吧。”行进中向我还了个礼走过去了。
我也迈着匆匆的步伐与他们大部队擦身而过，并不多事。打个招呼又何妨？这也不涉及到部队的秘密。
下午3点多，我还在山林中匆匆穿行，肚子早就饿的咕咕叫了。为了抓紧时间，我连午饭都没顾上吃。
眼见得前面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忽见旁边的岔路上走出一个身背药箱的姑娘。姑娘白白净净，扎着两条长长的大辫子。
姑娘看见了我，便在交叉路口上站下了，好奇地瞅着我。等我走到近前，她用普通话问：“你要到哪去？”
我站下说：“我要到某某村。”
她又问：“你到某某村干什么？”
我答：“我是接兵部队的。某某村有一位体检合格青年，我要去他家进行家访。”
“到某某村还挺远的。”她含笑邀请道，“到我那儿歇会儿吧。”
“你是知青？”我问她。
“是啊。我家是成都的。”她并不忌讳自己的知青身份，“走吧，我就住在前边。”
我说：“我不过去了。一坐就要耽误时间。”说着迈步往前走去。
“我住在前面，不远就到了。”她随我走在身边。
我问她：“你是赤脚医生？”
她说她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刚才到一个村民家看病去了。
我们是从东往西走，走了二三百米远，就见路左边的树林中有几间没有院墙的草房。
“这就是我的宿舍。”姑娘边说边打开房门，热情地邀请道，“进来歇歇吧。”
我觉得和她并不认识，进人家姑娘的宿舍不大方便，就说：“我不进去了。”
姑娘笑道：“这是集体宿舍，没事。”
我依旧说：“我不进去了。”
姑娘问：“你吃午饭了吗？”
我实话道：“没吃。中午在一位青年家，他们要做饭给我吃，我怕给人家找麻烦。”
“在我这儿吃点吧。我饭都做好了，还没来得及吃，就让病人家属给叫走了。”姑娘大大方方地说，“现成的，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
“好吧，你们吃什么我吃什么。”我见姑娘落落大方，自己的肚子确实也饿了，便答应了。
房内比较宽绰，地面干净，东西摆放有序。房间西边靠墙南北顺放着两张单人木床，床上放着简单的被褥，一个床头后边放着个柳条箱，另一个床头后边放着的是皮箱。房间的东边靠南有石头砌的锅灶，灶旁有水缸。房子中间有一张低矮的旧原木小餐桌，上面放着碗筷，桌边有两个小板凳。
我看看房间问：“你们就两个人？”
“是啊，那一位也是我们成都知青。”
“那个呢？”
姑娘笑了：“她男朋友在某某村，到她男朋友那里好几天了。”说着脱下外衣放在柳条箱上。
我问：“晚上也不回来？”
“不回来，晚上就住在那里。”姑娘指着南边床头有柳条箱的床说，“这是我的床，你就在床沿上坐坐吧。我热饭。”
“别热了，我急等着走。”我嘴里这么说，心里则对她的室友颇有看法。一个下乡女青年，还没结婚，怎么能住在男朋友那儿不走呢？
“那还急什么？”姑娘提起一把铁皮暖壶，往一个搪瓷缸子里倒了一杯水，“这是我的水杯，干净的。”
水温正好，我一口气喝干了。姑娘在热饭，让我自己倒。我说好了。
锅灶烧的是干柴，火旺，姑娘很快就把饭菜端上了小餐桌。
我是既来之则安之，也就不客气，道声：“给你添麻烦了。”在小饭桌的一边坐了下来。
姑娘笑道：“这有什么麻烦的？你到这我这儿来，就是我的客人，我也没有什么好吃的招待你。饭是现成的，咱们有什么吃什么，你能来陪我吃顿饭，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说着坐在了我的对面。
小餐桌上是两碗糙米饭和一个比饭碗大点的搪瓷盆。让我意外是，搪瓷盆里竟是羊肉：“怎么还有羊肉？”
姑娘含笑说：“早上下村看病的时候，见有杀羊的，我就买了一块，要不然你来了，还真没什么待客呢。”
我知道下乡知青的生活很清苦，吃回羊肉不容易，所以只是大口地吃米饭，并不往菜盆里伸筷子，
姑娘一再劝道：“你吃肉啊。”
我嘴里应着：“行啊行啊。”还是只吃米饭不吃肉。
姑娘说：“你怎么不吃肉啊？”见我就是不往菜盆里伸筷子，端起菜盆往我的碗里拨肉。
我左手端着饭碗，急用拿筷子的右手挡着说：“行了行了。”
她拨了一筷子并不算完：“这点怎么行？你自己不动手，还得我帮你。”
我不好和她让来让去，急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她说：“你自己来我就不用动手了。”
我象征性地从盆里夹了一块羊肉，三口两口吃完了一碗米饭，放下碗筷说：“好了，我吃饱了。”说着站了起来。
她忙站起来说：“你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吃这么点就饱了？再吃点。”说着把她碗里的米饭往我的碗里拨了一半。
我推辞道：“饱了，我真的吃饱了。”
她坚持说：“你再吃点。”
我也坚持说：“我确实吃饱了，不能再吃了。”说着，掏出半斤全国粮票和5毛钱，放在小饭桌的角上。那时陆军步兵是三类灶，伙食标准是一天1斤半粮食4毛5分钱。我要是按标准给她1毛5分钱，肯定是拿不出手去，所以拿出了5毛钱。
姑娘抓起来就往我手里塞：“你快收起来，我这里不是饭店，用不着这样。”
我不收，她不干。我不好和她推来推去，只好接在手里说：“你快吃饭吧，别凉了。”我想等她吃完了好走人。
姑娘却说：“我也吃饱了。”
我哪里肯信：“你才吃了多点就饱了？”
姑娘说：“我饭量小。坐会吧。”
我知道她是因为我在这儿才不吃的，就说：“水也喝了，饭也吃了，我得赶路了。”
“你急什么，再坐会吧”她挽留道。
我说：“我再坐会，天黑前就回不了公社了。”
“回不去你就再回来，我这儿有地方住。”姑娘脸色微微一红，忙补充道，“你住我这儿，我找地方住。”
我问：“你也有男朋友？”这话问的不知深浅。
“我哪有男朋友？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呢。我们过几年还是要回成都的。” 姑娘脸红了， “你再坐会吧。”
我想，我若来住，肯定不合适，就说：“对不起，我得走了。”
姑娘红着脸儿道：“再待会儿吧。”
我和姑娘对面站着，近在咫尺，场面有点儿暧昧。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和女孩子单独接触过，如今就有一位年纪相仿、长相不错的姑娘站在自己的面前，心里不免有些微澜。但是，我是一位军人，不远千里到此地接兵，自己不能没个数。
“我还得到某某村去走访呢，谢谢你了。”我觉得辜负了姑娘的好意，歉疚地说。
“我送送你。”姑娘见我坚持要走，转身去穿外衣。
我趁机把钱和粮票塞在了她的褥子底下，劝道：“你别送了。”
姑娘麻利地穿好外衣，执意陪我走出了房子。
在门外，我再次对她说：“你别送了。”
姑娘则说：“我没事，陪你走走。”
既然这样，我也不好拒绝，只好边走边说：“谢谢你的盛情款待。要不是遇到你，我现在还在饿肚子呢。”
姑娘不无遗憾地说：“我也想盛情款待你，可惜这里没有条件。”
我觉得无话可说了，在姑娘陪同下默默地走着。
走出多远，我站下了：“你别送了。”
姑娘也站下了，稍顿，悄声问：“给我写信好吗？”
我竟无法回答。也许，她对我这个军人有好感，当然，我对她也有好感，但是，我无法对一位仅有一面之缘的姑娘做出承诺。也许，是我想多了。
“谢谢你。”我含笑道，“你回去吧。”
她却执意说：“你走吧。”
见她不肯往回走，我伸出右手说：“再见！”
姑娘稍一犹豫，然后伸手握着我的手说：“再见！”
姑娘的手凉凉的，有点儿发抖。我轻轻地握了一下，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心里是一声叹息。对不起，善良的姑娘。
我和她，两位风华正荗的青年男女，有缘在大山深处邂逅，且互有好感，是不是应该擦出火花，发生点浪漫的故事？可惜的是，竟然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们都没问一声对方叫什么名字。
半个多世纪了，我没和任何人说过，只是还留在了心里，成为一段遥远的故事。
作者1970年军旅照
38军112师334团红一连唐山抗震救灾三等功荣立者合影。前排左4为郭现义。
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郭现义，1950年12月出生于山东莒南，祖籍甘肃庆城，1968年3月入伍，在陆军第38军112师334团1营1连服役提干，1978年1月调入石家庄步兵学校（陆军学院）任教员，1982年1月转业山东莒南工作，2010年12月退休。大专学历，出版有纪实文学《永不褪色的老红军郭凤海》，长篇小说《情系唐山——一位抗震救灾老兵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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