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降落
戴高乐机场的跑道在夜里发亮,像一条被熨得极平的锡箔。飞机轮胎触地的一瞬,我听见自己骨节里也发出咯吱一声——时差像一把钝刀,把昼夜切成两半。海关的玻璃墙映出我的影子,领口皱巴巴,袖口沾着北京的柳絮,还没来得及抖落。
出租车司机是阿尔及利亚口音,用法语骂油价,又用阿拉伯语补一句脏话。我假装听懂,只在心里翻译:所有抵达巴黎的人,都先被一句粗口欢迎。高速公路两侧的灯,一盏一盏往后退,像有人把时间的胶片倒着放。
拉丁区的阁楼在六层,没有电梯。螺旋楼梯窄得只能侧身,像钻进一只生锈的鹦鹉螺。房东太太递给我一把钥匙,齿口磨得发亮。“这栋楼曾经是纪德的邻居。”她说完就转身下楼,木质楼梯发出受伤的呻吟。
二、塞纳河
清晨六点,我沿左岸走。河面呈暗绿色,像一块蒙尘的铜镜,倒映出巴黎,也映出它自己的裂痕。桥洞下,一个黑人吹萨克斯,旋律是《玫瑰人生》,声音湿漉漉,像刚从水里捞起的绸缎。
我蹲在堤岸,伸手探水。指尖传来细微的颤抖——也许是路易十四的桨、波德莱尔的忧郁、普鲁斯特的玛德琳,在暗流里相撞。圣母院塔楼包着脚手架,像被铁甲裹住的伤兵。2019年大火留下的焦痕,如今被焊枪火花一点点缝合。
三、卢浮宫
金字塔入口排了三道弯。人群像潮水,一浪一浪往前涌。我被人流推到《蒙娜丽莎》面前,隔着防弹玻璃,她的微笑像一枚被海水打磨五百年的贝壳,边缘早钝了,核心却更硬。
手机镜头此起彼伏,像一场静默的射击。我忽觉荒诞:我们飞越半个地球,只为确认一张被印刷过亿万次的脸是否真实。转向《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她站在船头,翅膀残缺,却仍在逆风。大理石的褶皱里藏着盐霜,我伸手,被管理员用法语喝止——废墟的尊严,在于拒绝被抚摸。
四、蒙马特
黄昏爬上高地,圣心大教堂的穹顶像一滴凝固的奶。台阶上坐满等待日落的游客,有人弹吉他,有人接吻,有人直播。夕阳把城市熔成一块巨大的琥珀,埃菲尔铁塔像一根刺,插在中心。
一个黑人小伙递给我啤酒,说:“为自由。”铝罐冰凉,水珠像碎钻。我们碰杯,泡沫溅到牛仔裤上,像一串无法翻译的符号。
五、地下墓穴
131级台阶向下,温度骤降,像走进一颗被摘下的头颅。通道狭窄,骷髅叠成墙,胫骨与股骨交错,像荒诞的乐谱。灯光惨白,照出头骨上的牙洞——它曾经啃面包、咬苹果、或许还吻过嘴唇。
死亡在此不是终点,而是另一种拥挤的地铁。我屏住呼吸,生怕一个喷嚏惊扰六百万个灵魂。出口处,管理员递来消毒湿巾,像递一张赦免令。回到地面,正午阳光浇在头上,我竟有被重新出生的错觉。
六、莎士比亚书店
拉丁区的书店门面狭小,推门铃铛脆响。书架高耸,书脊挤成悬崖。二楼角落,老人读《存在与虚无》,咖啡杯沿留着褐色唇印。我抽出一本1952年版《夜航西飞》,扉页钢笔字:“给玛格丽特,愿你的翅膀比我的孤独更轻。”落款D·H·劳伦斯。
旧书是灵魂的停尸房,书店是它们的复活节。我买下它,像买下一场未完成的葬礼。店员盖印:莎士比亚书店,2025。印泥鲜红,像新伤口。
七、凡尔赛
RER列车驶向凡尔赛,车厢里满是运动鞋。宫殿前的广场,路易十四铜像绿得发黑。镜厅十七面镜子把游客切成碎片,我站在其中,看见无数个自己:穿牛仔的、戴耳机的、举自拍杆的……排成一队,像等待审判。
后花园的轴线像一把标尺,丈量太阳王的野心。喷泉开启,水柱射向天空,像迟到处决。走到阿波罗战车下,水雾打湿镜片,世界模糊——仿佛路易十四的亡灵,正透过水帘眨眼。
八、告别
离开那日,巴黎下雨。出租车驶过环城大道,雨刷器像疲惫的船桨。机场书店,我买下最后一本《追忆似水年华》。收银台旁,法国男孩对女友说:“巴黎只是开始。”女孩笑,眼影晕成湖。
登机口,我回头望。巴黎在雨中融化,像被泪水浸湿的水彩。飞机腾空,机翼切开云层。我翻开书,第一页写着:“真正的天堂,是失去的天堂。”
而巴黎,不过是我们在时间里凿的一口井——
我们俯身,
看见自己的倒影,
也看见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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