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沈丽洁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梦里都是同一个场景:老房子后面的那个院子里,我站在一张小板凳上,踮起脚,摘下一串绿葡萄上微微发红的那颗,往嘴里一塞,酸得从凳子上跳下来。
我的家乡-德清县新市古镇。
十九岁以前,我记忆最深刻的就是这酸葡萄的味道和葡萄架下的鸡鸭。现在,无论我如何努力记住,这味道始终在日渐变淡。我倒想让它再熏一熏我,却已经无从回旋。但十九岁以前的我确实还不知道家乡是什么味道,因为家乡的味道要离开过的人才有概念。
第一次体会到家乡是什么味道,应该是大二前的暑假。
当初踏上离开浙江的火车,一路新鲜的风景,好奇的目光,激动得脚丫子坐了三十几个小时火车浮肿得像个猪蹄子也不觉得难受,下火车还能跑。我读到高中毕业,最远去过杭州,人生第一次出远门就去了一千六百多公里以外,父亲自然是要跟我去一趟的。他的忐忑胜过我的新奇,我知道。但我根本没顾上体会他的不安,我只是沉浸在终于离开一个十九年没有机会走出的老地方的兴奋里。第一晚住在酒店,我闻着宾馆白色被套床单上的洗涤剂和消毒水味道入睡,全然没有想,母亲这一晚在家,是不是会去我的房间,在我的床上坐着,望着我的被子枕头发呆。这一晚,梦里没有家里被子上的肥皂味和樟脑味。
因为距离远,我只在寒暑假回家,第一次回家是半年后的寒假,时间不够久,远方的新鲜劲还没过。到了大一结束,大二前的暑假,累积了一年的回忆和牵挂,量变有了质变,终于盖过那些对独立和新奇的渴望,我想家了。尤其是听着宿舍里其他几个姑娘用天南海北稀奇古怪的方言给家里打电话,我就更想家了,我想找个人说土话,说德清话,可这里和我地缘最亲的,也就是那个温州姐妹,她的温州话,堪比日语十级,我跟她完全对不上。
我早早买了回家的火车票,我拿着车票天天看,怕日子记错了,怕时间没看对,怕杭州那个城站东站的搞混了,怕爸爸忘记来接我。或许太想回家了,我开始回忆家乡的美食。我躺在床上,脑海里是一碗面,猪油咸菜干挑面。这个念头让我失眠了好几天,宿舍不能做饭,我也没有家乡的咸菜,我疯了一样天天想着这个味道。终于熬到车票上的回程日期,我几乎没有和室友好好告别,我只想奔向我亲爱的德清新市。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家乡有种魔力,在牵引着我。
我又闻到了妈妈洗过的被子的味道,我又闻到了老爸圈的鸡舍的味道,我又闻到了屋后运河里水草的味道。晚上到的家,第二天一早母亲应我的要求做了一碗猪油咸菜干挑面。咸菜下油锅时滋啦啦的响声和油锅里飘出的香气,让我迫不及待地在边上跺脚,像五六岁时焦急地等着妈妈下班买棒冰来一样。面端过来,第一口,我就想给自己一个大耳光,谁说家乡没什么可留恋的,这一碗面,就够留恋一辈子。
普通的食物因为有牵挂而成为基因里的味道。
一碗面,一杯茶,一道菜,我这时候才懂得诗人啊,作家啊,写了那么多故乡,那么多思念,是从何而来,又到何处安身。如果我没有离家的体验,一辈子不会知道,家乡是什么味道。
家乡,就如同古代那一封用明矾水墨写就的书信,把念想和赞美统统隐藏。只有远行,是那一缸水,这书信只有浸润到这缸水里才会有说不完的话,念不完的诗。远行,可能是求学,可能是就业,可能是出走,可能是流浪,也可能是支教援疆这类伟大工程。离开你的家乡了家乡才是具体的,在她怀里时,你忘记了自己有个终点,你拼命挣脱这土地和空气,要去证明外面还有更广阔的天地。真幸运,我又回到了家乡,定在了家乡。我不再需要苦苦追着一种味道无法入睡,我就在这里;我开始珍视每一次出行和回归的心绪,我离不开这里。
又运河船悠悠带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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