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梁新阳
老家回山镇下塘村,位于新昌县南部,旧属彩烟乡,是一个有着丰富历史文化底蕴的小山村。可以说,老家就是一卷精彩纷呈的故事书,翻开每一个篇章,都有引人入胜的话题。
回山属玄武岩台地,地表上大多是黄土泥,讲述老家的故事就从村后那条黄泥冈说起。
村庄背倚黄泥冈而建,那条黄泥冈就以下塘冈命名。早先号称“十里下塘冈”,那是遐迩闻名的。这里不仅是交通要道,过往行人不在少数,而且路两边松荫弥天,虬枝蟠舞,行走其间有一种阴森森的威慑感隐隐袭来,不知不觉会加快脚步。据老辈人讲,以前走在下塘冈,大白天中午抬头也望不见天空中的日光。冈上的树木实在太茂密了,用遮天蔽日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好在民风淳朴,不会有山大王跳将出来索要“买路钱”。可惜在大炼钢铁的年代遭到乱砍滥伐,拿去炼青炭,全毁了。现在黄泥冈上稀稀疏疏的马尾松,是后来补植的,很难再现当年的景况了。
村子坐落在一个“聚宝盆”中,四面环山,仅东南角地势平坦,留有一处水口。在水口处筑了道明坝,坝内有良田数十亩,水源丰沛,曰“大坂头”;在坝里藏了个暗沟,只听得潺潺的水流声,却看不见水是如何往外溢的。在堤坝上,栽着一排柏树,挺拔耸立,四季常青;坝上醒目处还屹立着一棵香樟树,郁郁苍苍,生气勃勃。这是一排藏风聚气的风水树,老年人告诫要保护好,连枝柯也不能轻易去折损。从风水地理上讲,这就是村落“水口关栏,财库丰满”的典型布局,不知有什么依据,反正老辈人讲究这些。
村水口屹立着一棵大香樟树,生机盎然。
距村头水口数百米处,有一座福寿庙,平常就叫水口庙。以前有“无庙不成村”之说,建个村庙就是为了镇魔祛邪,保境安民,寄托着村民朴素的信仰。在福寿庙中,挂有一副楹联“千秋忠烈杨家将,万古英灵潘山君”,匾额题有“有求必应”,等等。庙中供奉祭祀的神灵,是南宋抗金名将杨再兴和另一位英豪潘山。
被尊为“潘山大王”的村落之神,属于地界诸神之一,虽难以追溯其来历,但当地民众极为信仰。初一和月半都有村民相约去庙里上香念经,说是有求必应,非常灵验。有个版本讲,原中彩乡金家村有位老板在宁波发展,患痼疾多年,奔走甬新两地医治皆不见好转;后经潘山大王开示,用中草药治疗病愈,此后每年正月初一必到庙里上香还愿。庙门口摆放着一对高大气派、威武庄严的石狮子,也是有缘人捐献的。
记不清在什么时候,庙里的神像不见了,正殿和两厢、前厅分别被各个生产队占用。夏秋时,庙里堆放着谷担和晒稻谷用的竹簟,想来保佑众生的神灵也乐见这丰收的景象吧;冬季,则在庙里打造好术灶,用来熜白术,炽红的炭火替代了庙宇里袅袅的香火。使用正殿的生产队离庙门相对较远,出入不方便,有一年用砖头封砌了正殿,凿破庙宇后壁墙开了扇门进出。这一番操作,在那个年代本也无可厚非,但意外消损了神祇的法力。于是蹊跷地发生了一起“倒牛”事件:这个生产队有一头水牛放牧归来,从庙旁经过时突然发疯一路狂奔,然后一头栽入水口山的池塘里,再也没有起来。事后了解到缘由,潘山大王的随从马夫张宝儿,见神力遭到毁坏就来了倔脾气,那天抡起鞭子朝水牛狠狠打了两下,这头水牛就不明不白当了“替罪羊”。后来,庙宇恢复了原状,一切又归于平静。这些说得有鼻子有眼晴的故事,是从民间文学田野调查时收集来的素材,属于民间信仰的范畴。故妄听之,选择信或不信,由每个人所持的不同的世界观来决定。不过,对未知世界的神灵不可轻亵,亦是常理。
在西北面依山傍坡而建的村庄。
村落住宅多集聚在西北面,依山傍坡而筑,高低错落有致,朝向为东或南。村民姓氏以梁、杨、王为主,曾搬来一户潘姓人家,后来又迁走了。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时,西南角是王姓人家聚居地,叫水口山;梁姓人家的居住地分布在上园、高爿、中央村以及下村,上园、高爿的台门坐西朝东为主,中央村的台门则以坐北朝南为主;杨姓人家的聚居地主要在新屋头和下村。安置前丁水库移民时,迁来梁姓和俞姓两户人家。这户梁姓人家的男主人是位能工巧匠,建造了全村第一幢木结构的三层楼;女主人俞氏则健康生活超百岁,刷新了村里老人高寿的记录。村里许多台门没有明确的名称,不便记录;有些就直接采用原来的地名作名称,比如四石、大菜园;而许多有明确称呼的台门,比如老堂前、新屋头,早成废墟,已夷为平地。建于1969年的村大会堂,由本村人自行设计和建造,连砖瓦也在五角坪自己烧制。当时国家号召大家“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不能“等靠要”,想尽办法,土法上马。后来,在大会堂边建造学校,为减少建筑成本,集中拆除七十几穴年代久远的无主坟圹,硬是用坟砖建成村小校舍。从此,小学生们告别破旧拥挤的祠堂,坐进宽敞明亮的教室。
村庄鸟瞰,左为五角坪、水口山,右为上园、四石、高爿。
村里的新居,主要集中在杨梅山湾、五角坪和下塘冈公路两旁。其实,村中的年轻一代早就迁居杭州、宁波、金华和新昌县城等地,最远的在青海玉树娶了藏族姑娘为妻,在那里落地生根。大家各有“金窝”“银窝”,却也忘不了当初的“草窝”,每年的春节、清明节总要回老家来走一走。有根在,心灵就不会漂泊无依,这是谁也免不了的俗。
星移斗转,岁月常新,少年时代的记忆却总在脑海里浮现。那些年,夏日里吃过夜饭的人们,三三两两从家里出来,聚集到新屋台门口街边、中央村头排房屋前、大会堂或村校前、下村操场边等几处露天公共场所,边纳凉边聊天,说说笑笑,排解一下劳作带来的苦累。小孩们则在一旁嬉闹,男孩子、女孩子分别玩着各自喜欢的游戏。男孩子喜欢玩“两军对阵”,模仿电影战争片里的情节,自封个“司令”什么的,一群小伙伴在一起设埋伏、搞袭击,黑灯瞎火“转战”大半个村子。有时也听听大人讲“大头天话”,最想听又不敢听的当属笼罩恐怖色彩的鬼故事。“街头夜游”接近尾声时,往往有个捣蛋鬼大叫一声“鬼来了”,霎时小伙伴们星散四奔。到了冬季,那几个地方又成了晒太阳的好去处,白天挤满了手提火囱或铜踏的老人,还有抱着小孩的妇女。阳光暖暖地洒向人群,那是冬日里难得的惬意时光。
村标志性建筑之一大会堂。
回山各村原先都有宗祠,下塘村也有杨家祠堂和梁家小祠堂,现已不复存在。位于下村的杨家祠堂,坐北朝南,前后两进,中有天井;整个建筑雕梁画栋,做工讲究,气势不凡。先改作村民开会的场地,又当过小学教室;村里建了大会堂和新校舍后,便成了碾稻谷、轧岁糕之类的加工场。而梁家小祠堂,建筑结构比较简朴,后来成了生产队的养兔场。祠堂原是安置神主牌位、祭祀祖先的场所,本该肃穆清静,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却传出了隆隆的马达声、嘈杂的打击声,甚至飘出了饲养家畜特有的异味。你说,该怎样看待这个问题?这不是一道简单的是非选择题。唯物史观告诉我们要辩证地看世界,历史的车轮永远在前进,破旧立新是人类社会进步的标志。
当然,破旧乃破不合时的旧习陋俗,传统文明不能让愚昧的暴力撕裂。修德行善、尊师重教、勤劳务实等美德懿行在村里代代相传,延续了数百年。《新昌彩烟文化志》中记述,郎中梁梦相(1894--1971),下塘村人,精于银针艾灸,抗战时期行医于嘉兴一带,免费治愈无数病人,还治愈嘉兴专员刘卓喜之痼疾,授其“倾囊济世”牌匾;当年农村缺医少药,每逢集日常坐于路廊,专为过往病人免费治病;常年活跃于天台万年山区免费诊治妇科病、精神病,被当地人誉为“活菩萨”。如今的下塘人,则以受到新昌县委表彰的第二届“十佳道德模范”梁庆才老师为榜样,情系家乡,敬业有为,热心公益,服务社会。
村庄整治改造(资料图片),背景为大会堂和原村校校舍。
村后有个特别的地方,唤作“书院头”,是新昌县最早的三所新式高等小学之一道南小学的遗址。这所彩烟山上最早的学校,始建于清光绪二十八年(1902),原称道南书院,后更名为新昌县南乡公立道南高等小学堂,简称道南小学。其校舍之规模布局,在当时曾轰动全县,至今还是彩烟人引以为豪的谈资。校址西侧,原本就有一泓清泉汩汩流动,常年碧绿冷冽,故此地称之冷塘。
冷塘的泉水依然碧绿冷冽,建有村自来水泵站。
下塘原先也就百来户人家,道南书院当初怎会选址这个小山村的一片荒草地上?近年根据梁念萱的《道南学校记》所述“其地点居彩烟之中”,认为选址下塘是“彩烟地理中心”之故,其实不尽然。据我父亲梁允道早些年回忆,他听长辈讲过,当年山林土地属私有财产,道南的校址一直定不下来,是下塘村的有识之士主动抛出“绣球”,为建校提供场地。我曾祖父其濂公,当时为本村的梁氏族长,遵循“耕读传家”的祖训,参与了办学相关事宜的筹划。道南小学建成后,我曾祖父就把长子承宝公(即我祖父的兄长)送去就读,毕业后又送其去省城杭州的学校继续深造。下塘村为道南办学提供场地,在彩烟起到示范作用,带动了各乡村的资助办学之风。
上个世纪初,下塘村的有识之士就有这般重教兴学的眼光和魄力,这与下塘村的历史渊源有关。据《新昌彩烟文化志》记载,下塘杨氏为隋炀帝曾孙荣王杨白后裔,勤耕苦读,涌现了不少名人学士。下塘人杨宗器,名文邦,与广东佥都御史杨信民、河南布政使甄完同为理学名儒杨丽泽的弟子。明永乐十五年中举,会试中副榜,授山东郯城训导,后改授莆田教谕、郯城县知县。杨文邦的儿子杨彦奎也颇有文才,杨信民在广东任上病故后,写有《挽族兄都御史信民》存世。下塘梁氏先祖梁汝明以进士官礼部侍郎,为南宋大儒;下塘梁氏其中一支脉系被尊称“伴读公”的梁灌后裔,据传梁灌曾伴太子读书,明永乐六年中举,后授江西按察司都佥事。梁氏家族崇尚诗礼传家,读书之风颇盛,深深影响着后世子孙。
古朴的村庄犹如世外桃源 (资料图片)
1929年农历八月十六,彩烟山脚下洲村农民张万成,为抗争对底层百姓的压榨而聚众起义,登上下塘冈路边的三间泗洲屋顶,发出“只拆店王屋,不伤老百姓”的号令。当时国民党南区区分部挤占道南小学校舍,将办公地点设在那里,被张万成视为眼中钉。时值暑假期间,校内空无一人,区分部的人员也早已逃之夭夭。张万成的一把火,殃及池鱼,把48间校舍烧成残砖碎瓦。下塘村“书院头”,唯有那清澈的泉水尚在轻吟浅唱,淙淙不息……
话题又转回下塘冈,说说路边西侧的三间泗洲。此建筑始于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坐西朝东,原是砖木结构的三间平房,配有固定的木条凳,供行人避雨、歇脚。三间泗洲的灵异故事在四邻八乡也传得沸沸扬扬,甲说阴雨天走过泗洲堂,忽然从山上铺天盖地飞来一阵黄沙;乙说流浪汉夜宿泗洲堂,半夜有个冷飕飕的东西来摸头;丙说月光下途经泗洲堂,迷迷糊糊走了好几个时辰却还在原地打转……呵呵,都是编出来哄骗小孩晚上少出门的。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泗洲堂因年久失修倒塌了两间,近年全面作了翻建。泗洲堂后壁供着神像,两侧写有一副对联:“张万成聚义原址,丁都堂和事地方。”于是思忖,莫不成这泗洲堂的历史,早于民间称为“丁都堂”的明朝显宦丁川所生活的年代?
翻建后的三间泗洲。
清彩烟名士杨世植在《烟山赋》中写道:“东河西河,未闻涓涓之流;上塘下塘,不睹跃跃之鱼。”说的就是彩烟村名之怪,虽曰下塘,却是地处黄泥冈上缺乏水资源之山村,乍见跃跃之游鱼?因此有说法,村名原写作“厦堂”,意同“大宅”,后人嫌笔画烦琐就简化成现名;另说叫“下棠”或“雅棠”,与彩烟梁氏发祥地“棠墅”有关,也许是当地梁姓人家起初的写法,后来趋向统一。最搞笑的是原先彩烟地区流传甚广的地名谣,其中有“牯牛卵子(方言,指公牛生殖器)——下荡(下塘)”。下塘的读书人颇觉不雅,改为“自鸣钟摆——下荡(下塘)”,他人偏偏不加理会,有顽童经过下塘冈时还故意大喊几声:“牯牛卵子——下荡!”
老家下塘真是个文化富矿,深藏的故事挖不尽,讲不完。诚然,村名该怎么写,有些什么来历,已没必要去细究;看新时代下塘人,目光的聚焦点在如何去创造更加美好的未来……
村庄远景,由县融媒体中心俞臻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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