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先生到泸溪时,正黄昏,听见“小船上各处有人语声、小孩吵闹声、炒菜落锅声、船主问讯声”,并赞叹道“我真感动,我们若想读诗,除了到这里来别无再好地方了。这全是诗。”
我初到泸溪是旧年冬月的黄昏,并未见这样的尘世烟火,却不妨碍它仍旧“全是诗”。
出发时太阳高悬于空,被朔风定格成了二维的平面图,如同空画了一个浑圆。车行一路向西,天色从灰白变为黑浸。行车路上,重重叠叠的山似是不断拥抱而来,又撒开怀抱放我们走向更深的所在。似乎就这样走遍了天底下所有的山,在黄昏的尽头,我们到泸溪了。
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并没有预料中袭人的冬月寒荒,空气里一股水汽,倒像春夜,有神仙隐于其间呵护众生。正是十六,金红的大月亮下一江如练,还有山如黑浸浸的屏风一般,有影影绰绰的雾带在前环绕,江边的芦苇同雾气的灰白近似。泸溪县城在山的对面,那山兀兀地立着,做着小城的照壁,遮挡寒风,水就被拢在城与山之间,一齐照拂城中的人。在这样的照拂里,日子都长一些吧。
那夜我的梦格外安宁。天上月亮的脸庞金红莹润,山、河、城都在底下安静地睡着,惟一重水气浮着,瀼瀼的。
次日往江边看时,对面的山果然是一面“照壁”,刀削斧般砍出一面山“墙”,当地人称之为“画壁”。大约远古时的仙人们造泸溪时,就依他们的审美,在一江之隔处再筑一“影壁”。这便一边是城,一边是壁,中间尚有一道与照壁一同护城的河。
我甚至怀疑,古代建筑的审美就是依这泸溪的山壁而来。它与泸溪隔着一条沅江,又同沅江边的码头共同构成了空间之间转换的入口节点。照壁之外的是凡尘,照壁之内是世外。俗世中人若想来泸溪,须由它接引过来,再经由沅水涤去俗尘方能入城。如果世间不平静,山壁与沅水就都作了屏障,护泸溪一城安宁。
对面是山壁,两岸萑苇婆娑,一江水明澈可视,人们在这样安宁的城中,自在地生活。被山水护持的泸溪城,就这么长长久久地静静待着。泸溪城又像一个容器,让惯性滴落的雨水有了承载,让它们只管跌坠便是,全不用担心是否在跌落的途中就蒸发了,或者四下逸散不得归止。
泸溪人在城中过着慢慢细细的日子。清晨卖包子豆浆的小店隔热帘底下钻出来一股暖香,在寒天里冒着腾腾热气,人们拎了热包子油条豆浆回家,搬两把老藤椅,坐上去时,老藤椅咯吱咯吱互相调笑,亦或在街口的小饭馆坐下,慢悠悠地嗦一碗粉,再去上班。下班回家晚饭用毕,再喝喝茶聊会儿天,吃几个椪柑,至中夜茶喝得有些慌了,从橱柜里扒拉出一坛子自酿的米酒和一包熟毛豆。灯下毛豆就小酒,也是一种笃然安稳。
周末得闲时或许棹一小船溯流而上,橹轻轻地摇,船也轻轻地晃,如仙槎径去,无所依附。浮棹一直依岩壁而行,到了箱子岩就可以见着古代巢居者的遗迹了。巢居者的踪迹自然已寻不见,唯有行船的水声在岩壁上撞出来的回响都在讲述老旧的烟火人事。
船再前行,浦市到了。沈从文的船到此处时,给他的三三写了一封信,末尾一句是:“浦市已到,一切安宁。”
(来源:《中国新闻》报,作者系民进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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