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许述工作室
“许述工作室”今日继续营业,带上我们的文旅显微镜,主打一个“专业吃瓜”——不过我们啃的是硬核文化瓜!这次锁定宜宾三江口的顶流地标白塔,深扒这座400多岁的古建元老级选手的风云往事——
宜宾白塔(“许述工作室”摄)
01官场“现形记”
白塔雄踞宜宾三江口要冲,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使其成为当之无愧的城市地标,无论从哪个角度观赏都气势恢宏。然而鲜为人知的是,这座承载着厚重历史的建筑,竟是大明王朝地方官拍皇帝“马屁”拍出来的。
三江口的白塔(“许述工作室”摄于2025年3月24日)
说起白塔的修建,堪称一场热闹的“官场双人舞”——台前是时任叙州知府(明代宜宾的行政称谓)这位地方父母官,幕后则是端坐紫禁城的隆庆皇帝。
影视剧中的隆庆皇帝
这位隆庆帝名叫朱载坖(jì),不得不说,这位皇帝的名字确实自带“生僻字buff”,这个“坖”字就难倒了不少现代人。他在位仅短短六年,期间也未干出大事。更“惨”的是,前有精通权谋之术的老爹嘉靖帝,后有开创“万历中兴”的儿子万历帝,这位夹在两位明星皇帝中间的隆庆帝,就显得存在感极低了。
然而,正是这位没啥存在感的隆庆皇帝,却间接为宜宾贡献了这座存在感极强的地标建筑白塔。他即位后,立即着手扭转其父嘉靖帝崇道抑佛的政策。先是叫停耗费巨大的道教斋醮仪式,其中的政治信号已然明确;继而以雷霆手段整顿太常寺(相当于现代国家宗教事务局的“正部级单位”),一次性罢黜48名道教官员。这场宗教界的“大地震”,在地方官员眼中无异于一份清晰的政治风向标。
时任叙州知府(明代宜宾最高行政长官)的官员敏锐捕捉到这一信号,迅速启动白塔与东山寺的修建工程。这座始建于隆庆三年(公元1569年)的佛塔,与其说是宗教建筑,不如说是明代官场政治嗅觉的实体化呈现。有趣的是,当年这位知府为迎合上意而建的“政治工程”,历经446年风雨洗礼,反而褪去功利色彩,真正融入了城市血脉,成为见证三江汇流的永恒地标。
东山寺大门(“许述工作室”摄于2025年3月24日)
“许述工作室”顺藤摸瓜,得以确认白塔兴建时期宜宾(时称叙州)的地方主政官员为余良翰(宜宾文化局:《宜宾地区文物志》,1992年,第109页)。关于其官职称谓,有人说是叙州知府,也有人说是叙州太守。根据明代地方行政制度,“太守”实为古称,正式官制应为“叙州知府”。大明王朝自开国以来,均沿用明太祖朱元璋以粮食产量作为地方行政等级划分标准:年产20万石以上为上府(知府从三品),20万石以下为中府(正四品),10万石以下为下府(从四品)。(陈茂同:《历代职官沿革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491页)。这一制度设计充分体现了明初“以农立国”的治国理念。遗憾的是,现存史料中未见当年叙州具体粮食产量的记载。但结合明代叙州地处西南、经济相对落后的情况推断,其恐怕并非上府。
在明代地方官员的晋升体系中,叙州知府余良翰的处境颇具典型性。相较于江南富庶州府的同行能够依托漕运经济创造政绩,这位西南边陲的地方主政者显然缺乏经济层面的竞争优势。于是,余知府只好另辟蹊径,在文化宗教领域发力,花费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兴建白塔与东山寺,企图为自己博个官场好前程。那么,余良翰拍了这个“马屁”之后有没有升迁呢?地方志中未见其升迁记载,《明史·循吏传》等重要文献中也查无此人。余知府这个“马屁”似乎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可谓是“无效内卷”,但其当年苦心经营的“形象工程”,历经四个半世纪风雨浸润,却完成了从政治道具到文化遗产的华丽转身。
02“佛系”建筑不佛系
看到塔,人们往往联想到佛,塔内存放的无非是僧人舍利和佛经之类的佛教圣物。然而,作为明代建筑艺术的杰出代表,白塔在形制上虽保留着佛教塔式建筑的基本元素,但其建造理念与功能定位却渗透着浓厚的儒家思想,体现了明代士大夫阶层“外佛内儒”价值取向的文化地标。换句话说,宜宾白塔不是单纯的“佛系”建筑,而是佛儒双修。
在中国建筑文化发展史上,隋唐时期堪称佛塔本土化的重要转折点。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土之初,“塔”这一建筑形式被音译为“浮屠”,直到隋唐才有了“塔”的译法并沿用至今。从这一点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概率是隋唐以前的说法。值得注意的是,佛塔的功能慢慢超越宗教范畴,逐渐演变为承载科举文化的重要载体——各地盛行通过修建文风塔(后被讹传为文峰塔)、文昌塔等建筑来维系科举文运,形成独特的“以塔兴文”传统。
白塔的建筑功能也呈现出鲜明的文化复合性。作为蜀南重镇的文教象征,该塔不仅供奉着佛家经典,更特设“三苏”文库,珍藏苏洵、苏轼、苏辙父子的诗文著作。这种将佛教建筑与儒家文化相结合的创新实践,既反映了巴蜀地区对本土文化名人的推崇,也体现了地方官员“借佛兴儒”的施政智慧——通过具象化的文化地标,激励学子效法三苏,在科举仕途中创造佳绩。
03白塔的“委屈”
白塔的文物保护碑(“许述工作室”摄于2025年3月24日)
在白塔基座处矗立着一块石碑,上刻“宜宾市文物保护单位 东山白塔 一九九八年一月公布 二○○○年十二月立”。然而,这块见证历史的石碑本身已成为需要被更新的“文物”——早在碑刚立起来两年后(2002年底),东山白塔的地位就提高了一个档次,从“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升格为“省级”了,这碑也该更新了。
04白塔“变形记”
大老远望去,白塔宛如一支静默的山林烛火。但走到跟前,仰首凝视那直指苍穹的塔尖时,35.8米的高度(约相当于现代12层建筑)所带来的视觉压迫感便扑面而来。2025年4月初,“许述工作室”再次实地考察,确认了这座密檐式砖塔共分九层——这一数字恰好印证了中国佛塔建筑的典型特征:虽然印度原始佛塔多采用偶数层级,但传入中土经过本土化演变后普遍遵循“阳数为尊”的传统,以奇数层为规制。
“许述工作室”于2025年4月初拍摄的白塔第9层及塔尖
《周易》提出的“阳卦奇,阴卦偶”这一核心命题,深刻揭示了中华文化中数字与阴阳哲学的对应关系。在这一体系中,奇数象征“阳”,代表着光明、生机与祥瑞;偶数则对应“阴”,暗喻晦暗、终结与不吉。这种阴阳观念深刻影响了中国传统建筑形制,尤其在佛塔建造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此外,白塔不仅以九层之数契合“阳数至极”的吉祥寓意,其南向开门的布局更是遵循了“向阳而立”的建筑规制。
然而,据清嘉庆《宜宾县志》记载,白塔为八层结构。这一说法在“许述工作室”找到的1908年历史照片中得到了佐证:照片清晰显示塔身为八层密檐式结构,其上为塔帽和顶。可现在我们看到的白塔是九层,这是怎么回事呢?
1908年的白塔(英国植物学家欧内斯特·亨利·威尔荪摄)
建筑物在野外风吹日晒,还要承受地震和雷击等自然灾害的考验,加之长期无人驻守,“身体”有些部位难免出状况。据记载,近50年来,该塔至少经历了三次标志性修复:一次民间修缮(1979年),两次官方修复(1984年,2015年)。其中,1979年因塔顶遭雷击损毁,民间自发组织修复,并在顶部增建了一个观景平台。1984年那次修复细节缺乏记载,但从2004年白塔一张照片看,还保留着1979年增建的观景平台。2015年系统性大修之后呈现两大转变:一是拆除非原构的观景平台,二是重新核定塔体层数,从视觉上的11层(8层白塔身+3层黑平台)回归建筑学定义的9层结构。此次修建后,有人说塔“变矮”了。
白塔现状(“许述工作室”摄于2025年4月初)
无论2015年的大修是否是真实复原,确实存在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根据清代地方志的记载和现存老照片,白塔确为八层结构,为什么与中国传统佛塔的营造惯例不相符呢?读者朋友如果有了解内情者,还请在评论区赐教解惑。
05古塔不敌新宠
登高望远自古以来就是人们钟爱的活动,它不仅满足了人类与生俱来的征服欲望,更承载着攀登人生巅峰的深刻寓意。对于古代知识分子而言,登高更被赋予了特殊的精神内涵——那些寒窗苦读的学子渴望“更上一层楼”以金榜题名,仕途中的官员则期盼“登高望远”以步步高升。清代诗人杨端曾登上白塔并作诗一首:“竹杖芒鞋兴颇赊,郊原到处听清笳。欲登白塔穷秋忘,且泛扁舟荡日斜。山外白云深似水,江头红树胜于花。归来未觉经行倦,更向河亭问酒家。”这首《登宜宾白塔》生动展现了清代文人登高览胜的雅趣。
如今的白塔入口被一把大锁牢牢把守,游人已无缘登临。不过在这个无人机普及的时代,人们轻而易举就能获得远超白塔高度的“上帝视角”,传统登高似乎已成多余。这直接导致了白塔山如今的冷清境遇;而对面合江门一带的“长江明珠”、冠英街、夹镜楼游人如织,更衬得白塔像个落寞的“背景板”。正如诗云:“东山空有寺,白塔人罕至。对面夜明珠,新宠正当时。”
但白塔自有一份看淡了眼前荣辱得失的从容——比不过冠英街这些新晋网红又如何?它自有其生存智慧:别急着开香槟,等我熬到决赛圈。这座历经沧桑的古塔仿佛在说:“老夫当年风光之时,你们这些后生还没影呢。再过五百年,我依然在此,你们可未必还在。”这份淡定,正是岁月沉淀出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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