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当代的我们已经离不开城市。城市是我们生命的容器,也是我们精神的摇篮。我们一生都需要讲述城市的故事,只不过城市的故事从来不只是建筑的事情,其中必然有人自己,所以我们可以阅读的是城市和人共同的传记。但愿其中都可以看到我们的身影,看到我们遭遇、见证和期待的种种。
连续穿过三个隧道,北碚就到了
我是一个多梦的人,几乎每晚都会迷失在各种梦境之中,其中反复出现的梦多半与一个地方有关。在梦中,我好像总是去到了某个遥远的乡镇,那里山重水复,我辗转在偏僻的山路、乡村机耕道、县城土路之上,交替搭乘拥挤的长途汽车、颠簸的三轮,或者久呼不应的“滴滴”网约车……但不论怎样偏远的所在,最后都是在努力“回家”的途中。奇怪的在于,这个“家”从来不是户籍所在地北京,不是安逸休闲的成都,不是热闹的重庆市区,而是一个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地方,分明并不是我现实中的家乡,但几次在梦中叫出的名字却又是:“北碚,北碚!”
一
我出生在重庆沙坪坝,不久就被送到了远郊北碚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直到小学五年级。大学毕业之后又回到北碚的西南师范大学(现已并入西南大学)工作了17年。这样算起来,北碚的确是我生活时间最长的地方了。梦不是现实的镜像而是人生的修正,其中熟悉的部分可能是记忆深处的刻痕,而陌生的部分则属于潜意识的补偿,当然也可能是那些不经意中的紧张和焦虑。
中国的医生对多梦的原因解释过,什么痰热内扰、气血不足,什么体内生物钟改变,什么精神压力大、情绪紧张、焦虑不安,等等。对症内观,我自忖可能都有些道理。北碚就是我生命深处的一段重要的记忆,珍贵、温暖,又充溢了某些焦虑和不安。
在今天,传播事业兴旺发达,文旅产业亦蓬蓬勃勃,北碚早已经名扬四海了。但在我的童年,它却还是重庆远郊的小城,重庆市区只有远郊长途汽车通达,一路颠簸,1个多小时方可抵达,发车间隔时间也是1小时。一到节假日,北碚和沙坪坝、牛角沱公交车站那真是人山人海。弯弯曲曲的等候队列,拥挤、争吵、加塞儿,混乱得让人心惊胆战。迟来的公交车有时候不按站台停靠,打开车门的一瞬间,急不可待的人们迅速扑过去,抓住车门硬挤的、翻窗而入的、呼爹叫娘的、不顾一切越过人头塞行李的……决堤般的人流让本来已经排队在前的我们完全丧失了优势,只能在左右前后的推搡中离车门越来越远,最后眼巴巴地看着大车关门驶去,只留下满腹的辛酸与无助。每到春夏之交,嘉陵江水涨,渝碚公路便有被淹没的危险。这个时候,公交车就只能绕道青木关了,往来时间陡增为两三个小时,北碚离重庆就显得更为遥远。记得3岁那一年,我被父母接回了沙坪坝两天,晚上闹着要回北碚外婆家。父亲无奈中把我带到公路边,指着车辆稀疏的大马路说:“你看,晚上没车了,回不去了。”我望着眼前没有路灯的漆黑的世界,想象北碚的确是远在天外,感到无比的怅惘。
北碚在重庆远郊独立存在,远离了市区,人情风俗也似乎有了些不同。偶尔随大人去到市区,也仿佛到了另一重天地,但见城里的亲戚长辈举手投足都有另外的气势,言语之间也飘荡着某些不太适应的“意味”。这些都加强了我作为“远郊北碚人”的体认:北碚不是重庆,我的生活在北碚。
北碚不是重庆,也就有了不同于重庆的环境和状态。重庆热闹,北碚安静;重庆人行色匆匆,北碚人从容淡定;重庆城两江交汇,爬坡上坎,脚下似有风云激荡,北碚城一水轻绕,平川舒展,闲庭漫游,心中自有岁月静好。那时,从重庆搭车沿渝碚公路蜿蜒前进,抵近嘉陵江边走不到一会儿,穿过三处绝壁间开凿的隧道,驶过一座斜拉的吊桥,景色豁然开朗,一处依山傍水的小平坝便展现在了眼前。如若是冬日晴好,那暖黄的阳光懒洋洋地烘烤着一个悠闲的城镇,在颠簸中被折腾多时的旅客都会长舒一口气:“北碚到了!”
外公外婆一家本来也在重庆市区,遭逢20世纪上下半叶交替的历史巨变,在兵荒马乱的年头他们选择到远郊居住,当初就是看中了这里远离尘嚣的安全吧?
20世纪上半叶,在乡村建设之中的北碚
二
老北碚人习惯将小镇分作上下半城。上半城从水岚垭一带的丘陵往下,包括西南师范学院、中医院、区政府、电影院、新华书店等一些大的机关单位;下半城主要是自朝阳码头一带延伸的平坝街区,包括解放路、南京路、北京路、中山路、碚峡路等,这里遍布着各种集市、店铺,满是烟火气息,北碚动物园、红楼图书馆、博物馆、体育场等公共文化设施也在这里。整齐的法国梧桐掩映下的街市,很有几分老南京、老上海的韵味。在我记事之时,曾经在商界叱咤风云的外公突然失去了公职,那一年他才49岁。外婆、祖祖(西南方言,指祖父的母亲)及5个年幼的儿女都没有了生活来源,我的母亲和二舅成了家中仅有的工资收入者。贫困、挫折和绝望都会转化为一种顽固性的精神疾病,弥散在家庭生活中。外公的坏脾气,他与祖祖难以化解的矛盾,与外婆时不时发生的争吵都是我害怕的事情。所幸在孩子面前,他们都能尽量克制。
在那些郁闷的岁月里,外公能找到的安慰似乎主要就在下半城。他每天起得很早,在外婆早饭还没有煮熟的时候就出门了,一般上午10点过了才回家。外婆问他吃过没有,他也大多不置可否。久而久之,我忍不住悄悄向外婆打听:“外公为什么都不吃早饭?”外婆撇撇嘴:“他不是不吃,是自己一早就上街下餐馆吃了!”那个年代,上饭馆点餐吃饭绝对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没有收入的外公不知道从哪里扣下了一点零花钱当作对自己的犒劳。后来,在我没有上学的时候,外公也时不时带着我上街了,那总是我兴奋而充满期待的时刻,跟着外公的脚步,我们走进了下半城一家又一家的小吃铺。店中客人很少,各种吃食很是香甜美味。有时候是一碗汤圆,有时候是一块油炸糍粑、一根油条、一个包子,有时候是一份醪糟鸡蛋,外公要的并不多,就那么一小碗、一小碟,坐在小餐桌前慢慢地吃。服务员对外公很熟悉,笑嘻嘻地打招呼,外公有时也和他们打趣说几句,那份轻松惬意是在家中所没有过的。吃完之后,外公从贴身口袋中掏出零钱付账,很仔细地清点着几张不多的钞票。我后来猜想,这就是外婆给他采购蔬菜的零钞结余。
那个年代,在下半城那些清冷的小吃铺里,汤圆是现搓的。服务员双手娴熟地搓着雪白的糯米面,水开了,白白胖胖的大汤圆在铁锅中漂浮。打开蒸笼,里面是热气腾腾的松软的大肉包,油锅中的糍粑、油条泛着亮光,嗞嗞作响。长大以后,我再没有遇见这样的唇齿留香的美味了。
北碚公园也是外公带我去的,那里有一个初具规模的动物园,狮子、老虎和各种飞禽走兽,让人眼界大开,据说这是当时区县城市中很少有的动物世界,属于早期的城市规划。在大的节日庆典,公园里还有一些文化活动,例如书法展览。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那里举办过一个大型的国庆书法艺术展,当地的许多书法爱好者都有作品参展。外公特别高兴地告诉我说,他的书法作品也在其中展出了。他又一次带上我去公园参观,还在自己的书法作品前拍下了合影。我记得那张条幅写的是“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退职回家以后,饮酒与书法成了外公仅剩的生活意趣,饮酒半醉之后他常常在家发脾气,这令全家人都感受到紧张,只有书法成了让人放心也足以自傲的资本。外公上过私塾和会计学校,在当时也属于“知识分子”之列,他十分乐意向我传授他的书法功夫。直到上大学之后,我还不时将书法课上的作业邮寄回家请他指点,他每次都是一丝不苟地圈阅点画,用红笔勾出写得较好的字又寄回给我,这显然还是当年私塾老师的教育方式。
北碚下半城的小吃、公园里仅存的文化活动给了外公最后的人生慰藉,让他度过了壮年时代的挫折和郁闷。
三
北碚还有两处风景旖旎的去处,缙云山和北温泉,它们都是1982年国务院确定的第一批国家级风景名胜区。当时这种国家级的风景区在国内仅40多处,包括三山五岳、万里长城这样享誉中外的名胜,在川西则有峨眉山和九寨沟,缙云山和北温泉能够与之齐名,极大地提升了北碚人的自豪感。不过,在我的童年,并没有旅游休闲这回事,什么风景名胜的说法也没有多大的意义。我们就知道北温泉里有温泉游泳池,还有神秘的溶洞,最终通向哪里不知道。有同学告诉我,一直走下去可以到大海。我就读的小学组织大家背上锅碗瓢盆到北温泉的嘉陵江边野炊,我们就在江边的乱石滩上垒起一个石头灶,点燃柴火,舀上一锅江水就可以煮面了。那时的江水清澈透亮,我当时上小学三年级,是第一次生火煮面,好不容易将干柴点燃了,但是挂面却煮成了一大坨。
缙云山是大森林,是学校组织爬山行军的地方。我们从团山堡一带的农村往上爬,穿过一片片山地庄稼就开始进山了,先是矮小的灌木丛,然后出现一条通往竹林的青色的石板路,并不陡峭,小孩子蹦蹦跳跳即能够轻松登高,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缙云寺,行军活动一般到此结束,大家纷纷掏出自带的干粮午餐。有几个精力旺盛的同学还不肯罢休,要求继续攀登狮子峰,只要时间充裕,老师也会同意。有两次我也鼓足勇气参加了,这一段的确与前面不同,全是石级,一步紧一步地不断向上,至半途还得歇息喘口气。半个小时以后终于登顶,攀上狮子峰顶的观景台,整个北碚城尽收眼底,山风扑面,令人精神大爽。缙云山上可以见到一些残存的石碑、石坊等建筑遗址,如迦叶道场、洛阳桥之类,当时也不知来源。缙云寺破落不堪,没有见到什么和尚,这些与我们的童年生活没有什么关系,大家也不太注意。不过,当时的缙云山却以另外一种方式进入了北碚居民的日常生活,那就是山中有柴火。当时的北碚城没有天然气,电力紧张而昂贵,连民用煤炭也十分短缺,大家生火做饭还得靠到处捡来的木柴。在一个城镇里,捡到足量的木柴并不容易。七舅一有机会便约上几个同学上山去捡柴,但仅仅捡到一些枯枝败叶还是没有大用处,一过火就没了,效能很低。真正好用的柴需得钻进森林去砍树,这就比较危险了,因为一旦被护林队员发现就要受到严惩。每一次出门捡柴,外婆都要千叮咛万嘱咐。但是有一次还是出事了,七舅和他的同学出去了一整天也不见回家,到晚上外公外婆都心急如焚,全家人到处打听,一夜无眠。我记得七舅是第三天才回了家,其间外公外婆一再向林场管理部门道歉赔不是。从此以后,七舅再不敢进山捡柴了。
没有了七舅捡柴,有时候外婆自己带上背篼去附近郊外拾掇一些干枯的枝条,玩耍之时我也将一条小板凳套上绳索背起来,碰到街坊邻居询问,就说要去帮外婆捡柴。
后来有了无烟煤,家家户户储备上一大堆,就不用那么费力捡柴了。但烧煤得自己到街上煤店排队购买,自己用人力车拉回来。舅舅们在家的时候这个体力活就由他们完成,舅舅们不在就得外公亲自出马。有一次外公买煤,遇到一位邻居求助,就将两家人的燃煤合在一车之中,沉甸甸地往回运,走到一个转弯处为了躲避驶来的汽车,外公竟连人带车从山坡上滚了下来,煤块碎了一地,人也摔骨折了。
这些充满波折的事件都不断刺激外公找理由醉酒,半醉中的外公除了喋喋不休地宣泄郁闷就是反反复复唠叨“北碚往事”。在他年轻的时代,也曾经走南闯北,与当时的社会名流有过交集,特别是北碚的建设者卢作孚、卢子英,他一再提到这两个名字,让我也不得不熟悉起来。到20世纪80年代我上了高中和大学,也都知道了他们是谁,于是对外公的北碚老故事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到处搜罗史料,一个生动而丰富的北碚城才慢慢被“知识考古”出来,并且越来越鲜活。一时间,躲藏在旧街陋巷里那些毫不起眼的建筑都成了珍稀历史的载体,行走在北碚的土地上,脚下踏着的却是无数值得追念的过往和事件。
外公和他的书法作品
四
碚,读作“bèi”,而不是一些外地人口中的“péi”,指的是江中的石头。清康熙年间,北碚当时仅为镇隶属四川巴县,原名“白碚”;又因地居巴县县城之北,在乾隆年间改为“北碚”。之后,地方乡镇开始发展,于此地设立峡防团务局。1936年,时任峡防团务局局长的卢作孚开启乡村建设计划,建立嘉陵江三峡乡村建设试验区,北碚的现代化进程得以全面推进。这也为抗战时期的经济文化发展奠定了基础。抗战时期,陪都重庆作为大后方中心,接纳了内迁经济和文化的主体部分,而北碚则因为汇聚了大量的政治与文化名流而博得“陪都之陪都”的美誉。卢子英是卢作孚的胞弟、黄埔军校学员,曾经担任嘉陵江三峡乡村建设实验区署区长、北碚管理局局长。卢作孚被称为“北碚之父”,是开创中国现代乡村建设的典范。
中国的现代化之路,曾经还存在一个由部分地方政治家、实业家和知识分子所推行的乡村建设的理想,并在一些局部的地方、领域或时段留下了耐人寻味的印记。当年的卢作孚就曾经投身五四运动,参加少年中国学会。他考察中外文化,从中国最基层的地方入手,实施一整套系统务实的工作方案,推进中国社会从传统到现代的稳步转型。在他的精心设计中,一个个符合现代化要求的经济、政治、法律与文化的构件得以完成,铁路铺设、煤矿营运、工厂出现,中国西部科学院设立,在四川率先建成乡村电话网络,修公路、挖运河、办农场、开工厂、辟公园、建体育场,旧城改造,医院落成,图书馆、博物馆屹立、各种学校先后兴办,一座现代小城逐渐出现在了缙云山麓、嘉陵之畔,过去肮脏不堪、一片破败、匪盗成群的乡场不复存在,连主干道两侧的行道树都模仿大都市南京、上海的格局,遍植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你只有从那个时期大都市城市建设的视野中,才能够洞悉这座小城昔日的现代化气度和构想。
在儿时,我还只能被动地随大人穿行在北碚的大街小巷,懵懵懂懂中无法辨认它的伟大和平凡。我想,在目睹过北碚城历史变迁与高光时刻的外公眼中,自然就是另外一番滋味了。当年,外公以重庆几家商号会计主管的尊荣往来于渝碚之间,觥筹交错的席间晃动着一干社会名流的身影,卢家兄弟也时有得见,完全是北碚兴衰的见证人。当他暗暗扣下外婆的菜金,默然踱进一家街边小吃铺的时刻,历史真的翻开了另外的一页。
北碚城曾经的荣光早已成为我专业追踪的巨大材源。卢家兄弟乡村建设的努力为抗战时代北碚的文化与文学繁荣创造了良好的条件。100多家机关、科学文化机构、大专院校、社会团体内迁于此,一时间名流荟萃,群星灿烂,长寓短住的各方人士不下3000人。留下了100多个陪都遗址和抗战文化景点,几乎所有的乡村建设的名人皆齐聚碚城共商大计,这在现代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当年的我,在北碚上半城边缘的西南师范大学工作,翻阅着图书馆里发黄的历史文献,抚摸着一个又一个的碚城故事,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开始再走旧路,探寻那些淹没于尘埃之中的旧址和人物,那孤立而存的老舍寓所,还在江边挺立的复旦大学登辉堂,梁漱溟的勉仁文学院,日渐破败的金刚碑老街,路翎的天府煤矿、白庙子,梁实秋踪迹难觅的雅舍,赵清阁旧居的可能的位置。还有,“民族形式论战”中的胡风故居与通俗读物社,可能当时谁也不曾料到,“论战”的走向、胡风在东阳镇石子山奋笔疾书的姿态从很大的程度上影响了20世纪下半叶中国文艺的面貌……这些历史的意象有的还能被挖掘出土,有的则早已灰飞烟灭。千禧之年的那个春天,北碚烟雨迷蒙,我搭乘一辆三轮车艰难地行走在嘉陵江南岸的田间小路上,试图核实胡风在石子山的行踪轨迹。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就此完成了《七月派作家评传》,再往后,我的学生也先后完成了《路翎与北碚》《北碚文化圈与1940年代文学》等。
最近一次返回北碚是2024年秋天,在商业时代的城市改造之中,下半城那些斑驳陆离的老建筑也都通通红砖铺面、装修一新,犹如上海洋房的居住新区,新的商业鳞次栉比,各种时尚美食令人眼花缭乱。外公和我如此迷恋的临街食铺无影无踪,历史再一次刷新了翻篇的速度。
来源:“传记文学杂志”
作者:李怡
编辑:胡雅诗(见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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