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上海陆家浜路399号的南外滩轻纺面料市场，是2005年建起来的，距今正好20年。大部分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对这里是全无印象的，反而是常年生活在这座城市或经常来出差的老外，半数对于此地熟门熟路。如今，它甚至已经成为旅游景点，常有大巴载着一车车的外国游客前来。
来自利物浦的英国青年卢克（Luke）在上海生活九年了，作为一个接近于标准的“老内”，他半数的服装是在南外滩轻纺面料市场（以下简称“轻纺市场”）里一家裁缝铺解决的。
每次有亲友从英格兰飞来上海看望自己，轻纺市场就成了他为大家安排的上海行里保留的一站。“我的爸爸、妈妈还有朋友们，所有人都被我带来这里做过衣服。”我们遇上他的这个下午，他正带着一名女性朋友在店里量三围，对方想做两条连衣裙和几条裤子。他们和店主用英语交流了一会儿，翻阅杂志上的衣服式样，很快就选中了几款。
市场里一半店铺从当年的董家渡搬来，一个铺面月租费2万元左右。它们大都有一个洋气的英文名：Suits by Susan，Tom&Jenny， Sherry，Joyce&Rita……而无论店主店员，都操一口流利英语，因此被网友调侃“人均英语八级”。
几十年间，上海的老外们一茬茬地从董家渡跟到了这里，他们所看重的不仅是物美价廉，更在于一份独有的人情味。当裁缝一边和你拉着家常，一边让皮尺与手指在肩头、腰间游走、停驻，传递的实则是另一个人的温度和情感。这和在专卖店里于一排排一模一样按大小排列的衣衫里选一件适合自己尺寸的带去更衣室里上身试穿，感觉是全然不同的。哥伦比亚总统也来过“你得到的100%值得你花出的”
Luke常来的这家店从董家渡做起，已经开了30多年了。店员许阿姨说，从董家渡搬到这里来，都有20年了，“等于从小姑娘做到现在这把岁数，我都变成老太太了。”
和上海很多深藏不露的裁缝铺一样，这里最先也是因为被外国领事馆人员摸上门来，然后一传十十传百积累了名气。网红博主Fu大爷也曾和我们提起过，自己最初也是被外国领事馆里的人领去董家渡做西装的。
这些领事馆里的老外总是善于发现这样的裁缝铺，其实并非偶然。因为工作场合需要，他们需要常年穿着正装。专卖店里都是大批量机器制造的服装，不够贴合身体曲线；而如果在高端的西服订制店订制，偶一为之尚可，长期做的话对于这些十分懂得精打细算的老外来说也吃不消。于是，这些本地通伸出自己强大的触角，摸到了董家渡这样物美价廉的地方。后来又跟着那些店铺，从董家渡转移到了南外滩轻纺市场。
这些蛰伏在大楼里的店铺挤挤挨挨，看上去不显山露水，但很多家都有过自己的高光时刻，而那几乎都是从2010年世博会开始的。
就像Luke喜欢的这家叫Joyce&Rita的铺子，他们曾在世博会期间接待过当时的哥伦比亚总统。至于总统为什么在那么多店里独独选了这家，当然是靠了哥伦比亚驻上海领事馆人员的推荐。
店老板的父亲孙老先生向我们回忆当时的盛况：警车前后开道呼啸而来，轻纺市场所在的整条马路都被临时封锁。保镖提前进场将所有人清退，店里只剩他女儿一个人接待总统，为他量取尺寸。
老板和总统的合影如今还挂在墙上，许阿姨说，有些哥伦比亚客人来店里做衣服，看到这张合影，甚至还会激动落泪。“我们店里外国客人一直多的，2020年前和中国客人的占比基本五五开。从去年开始因为免签政策，明显感到外国人又回来了。”
孙老先生如今年纪大了，干不了裁缝的活了，但也在店里帮帮手。“其实我们这里，很多上海人都不一定知道，但外国人都知道。那些外国的机组人员，都很喜欢来这里做衣服。航班一到上海，他们拖着箱子就过来了。”
很多年前，卢克的朋友向他介绍了这个地方，来过一次之后他就再也不买正装了。“在这里，你花不多的钱，就可以得到质量做工很好的订制衣服。当然，价格会比这里一些连锁店贵不少，但是好处在于，这些衣服是完全贴合你身体线条的。我在这里做过几件西装，还有好多好多裤子，长裤、短裤都有。”他说，
“价钱和我老家比可便宜太多了，在利物浦，你在一般的店里买件一般的西装，就要200英镑左右。而且那还不是裁缝手工订制的，只是工厂里大批量生产的那种，比如TOPSHOP, RIVER ISLAND……只是一些快消品牌，还要花你这么多钱。而这里，你得到的品质100%值得你花出去的钱。”
NBA总冠军球员阿隆·戈登来中国
一个电话大家立刻订票北上
对于轻纺市场里一些资深手艺人来说，接待哥伦比亚总统这件事真“没啥稀奇”。“你在这里时间久了，什么样的客人都能碰到。”一个老板这样告诉我们。
在这个市场上，尽管一眼看去服装样式大都大同小异，但其实很有门道。有的店铺是专受NBA篮球明星青睐，有的则是网球运动员们喜欢光顾的。Suits by Susan店里的墙上挂满了一圈NBA球员订制西装的照片，诺维茨基、阿隆·戈登……老板娘Susan和店员对这些名字如数家珍。
Susan记得，阿隆在2018年左右就来过自己店（注：2018NBA季前赛中国行上海站），当时他还没有后来那么火。此后，他每年都会在网上找自己订服装。
“我们有他的联系方式，遇上圣诞节或者自己办生日派对的时候，他穿的衣服都是找我们做的。不仅自己做，还会给家人朋友做。我们这些年下来其实早就已经发展成朋友关系了，所以他基本上每次来中国都会发信息过来。”
2023年8月，阿隆·戈登作为NBA总冠军开启中国行，并去了郑州。他提前多日打电话给Susan,她和自己的助手特地买票北上去找他。虽然并不涉及报销差旅费用，但Susan觉得，对方这么照顾自己的生意，完全没有理由再计较这些。逢年过节，她们还常常将订制服装作为礼物送给阿隆。
店员向我们回忆，最早的时候是NBA里面一名教练先找过来的。然后又推荐给了主教练，再经主教练扩散到包括阿隆·戈登在内的球员里。“我们去酒店给他们量尺寸，然后加急赶制，但都不会收取加急费用。篮球员动员除了面料用得多一点，其他都是正常做的。”
也不乏其他运动项目的运动员专门上门。“东京奥运拿了击剑一个项目的冠军，马上也要来了。应该就是这个月中旬，已经和我们约好时间了。”Susan说，“她第一次来是拿了东京奥运的冠军以后，后来每年来上海打比赛，都会来这里找我们做衣服。”
这家夫妻档小店
见证了国际网坛的代际演变
来自江苏的夫妻档店铺Tom&Jenny，则是网球大师们的心头好。
Jenny总是很耐心地对去采访的媒体讲起她和德约科维奇的初识：2012年的时候，他来店里做衣服。Jenny接待了他，但当时并不认识他。
“他进来以后，很多老外顾客开始聚过来围观。我问其他客人：他是谁？他们说：是德约科维奇啊！我还特地去网上查了，第二天，他就在旗忠村拿了在上海的第一个冠军。”
最开始在网球圈子里传播这家店的，是一名来自瑞士的律师，他是小店的忠实顾客。这名律师的一个朋友就在澳网赛事组工作，有一年来上海，被他介绍到店里做衣服。
“人家问上海有什么特色，律师就说这里做衣服也是个特色。”回去以后，他在自己的网球圈子里开始安利这家店，“开始是一个，后来发展到一圈，包括经纪人和保镖，然后小德就来了。”
兹维列夫也是常客之一，“这是10年前的兹维列夫，这是去年的兹维列夫。”Tom指着照片给我们看，“每年大师赛我们都要去波特曼酒店，在那里忙半个月。去年也是这样，晚上6点钟这里一关门就赶过去，帮他们量尺寸。”
问他们，哪个球员在店里做服装花的钱最多。Tom说是费德勒，Jenny想到的则是去年ATP上海网球大师赛男双冠军之一梅克蒂奇。“梅克蒂奇去年做衣服做疯了，比赛期间一口气做了有好几十套，还送给按摩师和其他工作人员。”Jenny笑着回忆，
“我比赛前跟他讲：到我们这边做衣服的好几个人都拿冠军了。然后他就说：我赢了也要做。结果那场比赛真的赢了，晚上我们在楼下遇到，他就找我们做了。第二场又赢了，就这样连续做了好几天。做到最后，就拿了这个冠军。他看到我的时候，开心得不得了。”
在Tom&Jenny的店里，西装价位拉得很开，丰俭由人。最便宜花上几百块钱就能做一套，主要适合实习和应聘的年轻人。一套面料、式样都不错的西服均价则在2000元左右。如果使用特别优质的进口面料，价格也会相应高一些。
网球大师们大都很实惠，倾向于选择2000元左右的档位。“因为他们也会算衣服的利用率，然后也会计算货币汇率。虽然是明星，但他们其实很讲究实惠。”
费德勒虽已退役，但他和这对夫妻的缘分还在继续。瑞士天王最近一次来上海是去年，通过中间人提前差不多10天左右就跟他们约好，要他们去酒店为自己量尺寸。“他非常亲和，还主动送了签名帽子给我儿子，我都没想过会有这待遇。我和先生跟他合影的时候，他还特意问我，要不要和他再单独拍一张，真的很周到。”
同样已经退役的伯蒂奇，也是小店的忠实顾客。由于长期伤病，导致他左右腿长度相差四五公分，常常买不到合适的服装。“可能因为体型的关系，他觉得即使买名牌穿也是一边舒服，一边不舒服。不是说我们的衣服比名牌都好，但是定做的话确实会更加适合他。”Jenny手机里还存着伯蒂奇太太的照片，“她是个模特，也常来我们这里做衣服。”
网球运动员对于款式和颜色的要求大多较为传统，但也有喜欢别出心裁的。“俄罗斯的卡恰诺夫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最深的，他特别讲究，甚至可以说挑剔，但也是做完之后对我们评价最高的一个。”Jenny记得卡恰诺夫当时也是因朋友推荐找到自己，“但刚开始他明显表现出自己的不信任，他是从一条裤子开始做起，做好了之后说怎么这么完美，这几年就一直介绍朋友来。”
“卡恰诺夫是我遇到所有的球员当中最会砍价的，”Tom大笑补充，“但属于开玩笑的那种，比如故意少给一美元。”“小德也很会开玩笑，”Jenny回忆，“他第一次来就说：你要跟我合张影吗？我说：可以吗？他就开玩笑，说合个影便宜200块人民币，他们其实没有架子的。”
常年埋头于测量这些球员三围和悉心缝制的Tom和Jenny也许从未想过，他们在这十几年里其实是以自己的方式，见证了网坛的代际演变。“贾里，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有谈朋友。”Jenny感叹，“现在已经是两个娃的爸了，他儿子都会打网球了。”
免签政策实行以来
留学生和游客明显多了
Jenny读书时候学的是商务英语，当时没想到以后会用在了这里。因为家里人以前在香港做服装，所以想着去那边可能用得上英语，但没有往做生意上想过。
到了2009年，眼看世博会还有一年就要开幕，她和Tom决定回上海发展。“想到要办世博会，上海经济发展肯定会很好，那么订制服装的客人需求量也会更大。”
结果是完全被她估准了。“第二年世博会上，来了很多外宾，我们也接待了好多国家的客人，有非洲的领事和部长。我们光非洲就做了四十几个国家，刚果、肯尼亚、马里还有很多没听说过的国家。”
就这么一路顺顺当当地做下来。前几年，生意多少会受些影响，但因为常年积累的老客户多，而且尺寸也都保留着，所以靠发国际快递也能撑下来。而自从去年实施免签政策以来，他们发现光顾市场的老外们明显多了。
“首先留学生多了，然后就是游客，游客会要求加急。我们一般的工期是10天到两周，但游客呆不了这么久。”好在有自己的工厂，方便调剂时间。
“针对游客的加急就是今天做，明天就送酒店。航空公司也是这样，现在很多航班又回来了，次数虽然没有以前多，但也渐渐在回归。这两天，我们就在给瑞士航空的机长做。”
店里的墙上还贴着两人和大牌足球运动员以及电竞选手的合影，其中一个是上海人熟悉的阿内尔卡。“2012年，他在申花踢球，住半岛酒店。”夫妻俩于是经常往半岛跑，“他很有意思，T恤一做就是几十件。”Jenny至今记得法国人的习惯。
Tom不容争辩的裁缝生涯巅峰时刻之一，就是曾给美国电影巨星史泰龙做过衣服，那是2017年左右后者来中国的时候。而史泰龙的服装设计师，同时也是维密设计师的德国人西里尔，则在十年中一直和这对夫妻保持着合作伙伴关系。
今年，她还专程飞来上海和他们洽谈业务。可以保持这样的长期关系，凭借的就不仅仅是单纯的手艺了，中国人在生意场上的诚信守约向来是让老外们服气的。
后记
当年还在董家渡的时候，那些裁缝铺就曾深受老外的欢迎。后来搬至轻纺市场，管理更有序了，环境也更整洁了。每个楼层还设有连排座椅，逛累了可以歇歇脚。免签政策实行以来，这里索性成为一个景点，一车车大巴拉着不同国籍的游客而来，小店有时还成为老外们拍摄打卡照的背景。
采访轻纺市场这天的傍晚五点半，距离这个市场关门只剩半小时，但依然有出租车陆续载来外国人。他们看着手机里的地图，寻找着市场的进口。我们最后遇到的是五六个日本阿姨，正对着某家店铺外挂着的一排小香风外套爱不释手摸了一把又一把。店主和她们年纪相仿，在一边带笑陪着，但并不急于推销。
这就是实体经济不同于电商经济之处，因为有人和人之间的试探、接触、交流。哪怕不说话，经验丰富的老板只消看一眼，就知道来客是否有心买些什么。
“其实做衣服的人不仅是做衣服那么简单，”Jenny告诉我们，“你要看客人所有的东西，包括他们的爱好。要去了解他们，然后才能做出符合他心意的衣服。”
手工订制，不仅是量身定做，要量的还有每个客人的心。
新闻晨报 沈坤彧 丁梦婕
来源： 新闻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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