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杰才有17岁,可是看起来很高大,与他的年龄不相称。
他苗条而灵巧。
他的容貌是典型的希腊人,笔直的高鼻子,轮廓鲜明,凿刀形的小嘴,富于表情的眼睛。
他的头发略带褐色,很长,用一块红色头巾绕在头上。
左耳上戴一个银环。
他穿一件胸前有口袋的灰色旧夹克,显然它先前是属于一个汉族军官的。
或许这件夹克有它自己的历史,在一个如此遥远的地方它怎样为藏族少年所占有。
他腰间系着一件本色羊毛织的短袖束腰外衣,这种外衣为卡姆某些藏族部落所喜爱。
绝不像藏人的通常做法那样把长裤脚扎在皮靴里。
这个男孩穿一条很短的皮短裤。短裤短得被夹克遮盖了,他好像完全没有穿着裤子似的。
当他出现在街上时,在老脸厚皮的纳西族女子中肯定会激起很大的乐趣。
为配齐他的服装,他穿一双高统软皮靴、拴在膝部,上头用红羊毛布做成,靴底用未烤制的软皮革制成。
他戴着好几个银和黄铜制的护身符咒盒,从脖子上用皮条吊着。
腰带上插着一把藏族短大刀,曲形的匕首插在皮刀鞘里。
多杰就是这个样子——一个来自东旺奥林匹斯山上的神的侍酒俊童。
面色如此浅淡,如果穿上西装,没有人会猜想到他是个藏人,也不会有人以为他是亚洲人。
与人们的预料相反,他举止文雅,态度谦逊。
晚饭后当我进入我的房间在煤石灯下看书时(煤石灯是仅供我使用的奢侈品),他常会上来。
我们晚上常喝的酒让他开了口,我们亲切地交谈。
一天晚上他卷起短袖束腰外衣,给我看许多麝香丸。
"这就是我的商货,"
他解释说,"可是这里的买主们想杀我的价。这就是我比预料的日期还要多留几天的原因。我在等待时机。"

第二天傍晚他朝我弯下腰,拉出一只拴在他脖子上的小皮口袋。
他一打开口袋,我就看见了好几个金块和大量的碎金子。
"请保守秘密,"
他恳求道,"用这些金子我希望能买些货物带回去。"
他非常虔诚和迷信,经常摸摸护身符,确保它们还在身上,同时口中咕哝着经典的咒语"阿嘛呢叭咪哄(阿弥陀佛之意)"。
很明显他增强了对我的信任感,把我当作朋友了。
或许是一个比在他的家乡谨慎相交的朋友更加亲密的朋友。
鼓足勇气,我开始问他关于东旺的问题,那里的人民以及强盗。
我不必讲究策略或拐弯抹角地探究这个问题。
他不是个汉人,对他使用汉族的礼节是无用的。
如果藏人想隐瞒什么东西,就保持沉默;如果他们想说出来,他们就直截了当地说,并且希望别人也采取同样的态度。
虽然我期待着一场有趣的表白,但是当他非常坦白而镇定地向我证实东旺有强盗、窃贼,有的甚至是凶手时,我震惊了。
虽然他相当羞愧,仍然承认他自己当过强盗,这就印证了"入乡随俗"这句老话。
他矢口否认他参加过任何凶杀事件。
"我太相信佛,不会干那种事。"
见我悲伤的样子,他尽力安慰我。
我问他这些麝香丸和金子是否都是抢来的,可是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惊奇地凝视着这个英俊青年,他如此沉着冷静,似乎很纯洁。
我和强盗土匪相处惯了。
在西康的黑炉洼,我同样做过一个汉族强盗领主的客人。
所有那些人一眼看去就像他们扮演的角色,这不会有错。
可是我不能使自己相信眼前这个温和自尊的男孩也当过强盗。
我决定和他摊牌。
"多杰朋友,你看,"
我说,"这是否意味着你离开以前要把我的房子洗劫一空,或许还要把我刺死呢?"
"不,不!"
他叫着,可以看得出他高兴起来了。
然后他向我保证说,这种事是永远不会发生的。
首先他把我当作最好最真诚的朋友。
他补充说,我给了他那么多恩情,东旺人对于真正的友谊不是麻木不仁的。
但主要的原因,他解释说,是他和他的部落在丽江这个自由市场的名声要紧。
东旺人和乡城人都不敢在丽江犯罪,因为那将导致恶名昭彰,并且以确凿的事实说明,在偏僻的西部有两个部落确实有土匪强盗。
自然丽江当局和人民知道他们声名狼藉,并且注意着他们会劫掠的谣传。
然而坏名声和谣言是一回事,实际行动是另一回事。
在这些边境地区强盗不算强盗,贼不算贼,除非当场抓住。
无论在东旺和乡城发生什么样的抢劫杀人案,都与丽江当局无关。
那是西藏政府去处理的事。
可是这种行动发生在平静的丽江,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民兵、警察和愤怒的公众舆论,整个分量不仅压到个别罪犯身上,而且压到整个部落身上。
个别人被枪决没什么,可是让所有在丽江生活和做生意的部落成员,或许稍作逼供之后被全体驱逐,整个部落将被禁止到这个大市场(事实上是唯一的市场)来拜访和做生意的话,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情况可能是,由于一次毫无价值的抢劫或偷窃,整个东旺和乡城的经济生活会崩溃。
作为一种部署,作了成功的袭击之后,东旺人到哪里去掠夺呢?
肯定不能去拉萨,在那里人们都熟知他们,他们抢的货物也肯定被受伤的商人认出。
他们还来不及张口,就会被逮捕起来严刑拷打。
妄图向傲慢而残酷无情的西藏警察证实你没有干那种事,除非作出倾家荡产的贿赂。
是啊,丽江是无价之宝,是必不可少的。
这就是在丽江的这些偏僻的部落人的行为如此规范诚实的根本原因。
他们实在是太了解自己的经济利益了。
多次闲谈之后,多杰和我成了更亲密的朋友,他一直催促我跟他去访问东旺。
我想这个邀请就像要我到《圣经》里所说的"虎穴"去。
我告诉他,他这是在设圈套引诱我,要我灭亡。
他仰头大笑,然后沉思起来。
最后他坦白说,他可能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我不受其他人伤害,因为那些人跟他不太友好。
当他说要走时,我突然感到一阵悲痛,因为我很喜欢有他作伴。
他给我一个小神龛和他的匕首做纪念品,还拿出一点碎金子付房租伙食费,我没有接受。
他答应一年以后带着拉萨褥子和其他货再回来。
或许他信守了诺言,但是那时我已不在丽江了。
我与乡城部落的交往是在其他方面。
一位纳西族朋友告诉我:一个相当富有、有权有势的乡城喇嘛已经来到丽江,他威风凛凛,住在木老爷家庭院附近的一所宫殿般的大楼里。
他认为我去会见这位喇嘛会是件有趣的事,并且认为我应该去拜访这位喇嘛,以示敬意。
他压低声音补充说,这个喇嘛是乡城地区中心大喇嘛寺里的头头,更要紧的是,几个月以前这个喇嘛和他的和尚们拦路抢劫了150匹马的马帮。
现在他已经把抢来的商货重新包装后带到丽江来卖,谣传城里某些商人已收到拉萨发来的信息,要他们注意这批货物,以辨认出是属于哪些拉萨发货人的。
如果能查出来,一桩极为严重的丑闻就不可避免了。
正是在这样激动的心情下,朋友陪同我拜访了这位喇嘛商人。
穿过弯弯曲曲的走廊,我们被带进一个宽敞的房间,见这位伟人盘腿坐在铺有高级褥子的高台上。
前面烧着一盆火,一大壶镶花边铜壶装的酥油茶煨在火上。
与我的预料相反,他没有站起来接见我,而是示意要我坐在他旁边的褥子上,他不讲究礼仪,显然没把我当作重要人物看待,如果我生气当场走出去,可能会引起一场不必要的"杯中风暴"。
我总是尽力避免这类事情的发生,即使它稍稍有损我的尊严。
这人极为高大强壮。
他以探究的尖锐目光看着我。
他穿一件金黄色的上衣,宣示他的喇嘛身份,而深红色的喇嘛袍裹在腰间。
头发剃得光光的。
他颇不耐烦地递给我一碗用新的银镶边木碗装的酥油茶,并且他自己也喝了几口。
我们献上传统的哈达——白色薄纱巾——作为友好和尊敬的象征,并向他表示问候。
我的朋友告诉他我是谁,我在丽江干什么。
他得知我不是个传教士或地方政府官员之后,态度发生了转变。
目光充满善意并且愉快地交谈起来。
最后他向一个侍从和尚发出严厉的命令,那和尚就从房间里冲了出去。
"我喜欢你们两个,"
他高声说,"让我们喝酒。"
和尚带着一满壶白酒回来。
他拿出酒杯,于是我们开始互相祝酒,用力嚼干巴(干牦牛肉)。
我们至少呆了一个小时,与这位不拘一格的喇嘛相处愉快。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我们听说他的货很畅销,实际上很有才干的和大妈指导了他们的销售。
和大妈能力高强,是个精明、交往广泛的商货经纪人。
她在这笔交易上赚了几千块钱,她谨慎地旁敲侧击货物的来源,巧妙地杀了这个喇嘛的价。
有一天我们收到去这个喇嘛家赴宴的请柬时,我和我的朋友都十分惊讶。
他离开前,我又被邀请到他的住处饮酒密谈。
看来他喜欢我,想要我跟他去访问他的喇嘛寺。
我想起诚实为上策,于是就说我非常感谢他的邀请,虽然我一直想去看看他那神秘的家乡,可是我不能眼睁睁地去送死,因为我还想多活几年。
他说他能保护我,然而他的声音显得没有足够的把握。
一天,我被双石桥附近街上出现的场面吸引住了。
一个打扮得很美丽的藏族女子,由两个穿着端庄的女随从恭敬地陪同着。
她头戴一顶半圆锥形绣金帽,身穿锦缎上衣和一笼用某种金丝银线织成的喇叭形裙子,中等身材,看上去有30多岁。
面容不算漂亮也不难看,目光冷酷威严,举止端庄。
我恭敬地向她鞠躬,她只是点头作答。
后来我碰到过她好几次。
有一次她由一个身材魁梧的藏人陪伴着,这男子也穿得很华丽。
他头戴一顶相似的锦缎帽,身穿一件紫红色丝绸上衣,佩上金银头钉装饰的腰带,银套壳的短大刀和黑色的灯芯绒长裤。
他的头发不是以通常的藏族式样编结,他的黑色卷发松散地披在肩头上。
一张圆脸,两颊苹果红,大眼睛。
他的牙齿白得发亮。
童年时我几次看见彼得大帝真人一般大小的画像,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当我看见这个雄伟的人那高大的、运动员般的体格,同样的圆脸,面颊红润,大眼睛,黑卷发落在肩头上,酷似早已去世的沙皇时,我大为震惊。
甚至服饰也符合那个时代的。
当天晚上,晚饭后我跑到和大妈家酒店向她描述了这对男女。
她大笑了。
"她是乡城的一个女领主,而他是她最近获得的猎物。"
"你不认为她脸色很难看吗?"我问道。
回答之前,和大妈又给自己和我倒了一杯窖酒。
"是的,她沉着脸,他们说他俩已经像猫和狗一样在打架了。"
"这真有趣。他是个如此威武的男子。"我冒昧地说。
"呃,闪光的不一定都是金子。"这是和大妈含义隐晦的话。
她开始上窗板。
第二天,我遇见我的纳西族朋友——就是介绍我去见强盗喇嘛的那个。
我向他描述了那位乡城公主。
"啊,我非常了解她,"
他说,"她有钱有势。她是来丽江享乐的。"
他继续说:"让我们去找她,我要把你介绍给她。"
他建议:"顺便说一句,她正在和现在的丈夫离婚。或许你将是下一个适宜的人选。"
他偷偷使眼色挑逗我。
公主很有礼貌地接见了我。
她坐在一堆珍宝般的褥子上,侍女们围着她。
她叫人拿酒来,我们闲谈了一会儿。
我不时地称呼她为"王母"(强大的女子),那是个正式的头衔,意思是公主或公爵夫人。
她听了很高兴。
"啊,威武的女子,"
我最后说,"你已经有一个如此强壮的丈夫。"
甚至在我没说完这句话之前,我意识到我已严重失礼了。
她变得非常生气,双颊一片紫红。
"你是来侮辱我的吗?"
她严厉地问道。
我不知说什么好,我感到很为难。
"你也许收集了关于我的一些丑闻,"
她大怒道,"他确实是了不起的丈夫!"
她嘲弄地说:"他看起来强壮,其实没本事,"
她继续大声说,"我已经给他半个月时间恢复元气,"
她几乎在尖叫,"不然就滚!"
我感觉到她几乎是歇斯底里了。
我接连向她道歉,我们又喝了杯酒。
我提醒她说:丽江有一个外国医生和几个药店,找一个好医生看看,审慎地吃上几服滋补药,夫妻生活的幸福是可以恢复的。
她怀疑地摇摇头。
大约三周以后我碰巧在街上遇见那个可怜的"彼得大帝"。
他看来局促不安,头发散乱,无精打采的样子。
他没有停下来跟我讲话,走进一个小旅店去了。
我去拜访我的纳西族朋友。
"你还没有听到这个消息吗?"他问我。
"她真的把他甩了。现在她已经走了。留下这个可怜的家伙,孤立无援,自己想尽办法混日子了。"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