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开机的瞬间,信息如潮水般涌入,震得我手心发麻。
屏幕顶端,那个红色的数字最终停在了“128”。
128个未接来电。
还有上百条未读的微信和短信。
我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没有立刻点开。
身侧,七岁的儿子和五岁的女儿正趴在机场的落地窗前,新奇地看着一架飞机缓缓滑入停机位,小脸上还带着马尔代夫阳光留下的蜜色。
我的父母站在他们身后,脸上是那种度假归来后特有的、松弛而满足的微笑。
“微微,看这俩孩子,玩疯了心还没收回来呢。”我妈笑着说。
我嗯了一声,将手机揣回兜里。
十天。
与世隔绝的十天。
我带着我的父母和我的孩子,在那个印度洋上的天堂小岛,过了一个与我丈夫陈哲、以及他整个家族毫无关系的春节。
起因是他的母亲,我的婆婆,在她六十大寿的家宴邀请名单里,精准地剔除了我。
她打电话给陈哲,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说:“你跟孩子们回来就行了,林微工作忙,就别让她跟着折腾了。”
而陈哲,我的丈夫,只是沉默地听着,然后对我说:“我妈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
我确实没有往心里去。
我只是平静地挂了电话,然后用一个下午的时间,订好了去马尔代夫的机票和酒店。
四张。我,我爸,我妈,还有我的两个孩子。
现在,假期结束了。
那个被我刻意屏蔽、冷处理了十天的现实,正通过那128个未接来电,发出它迟来的咆哮。
时间退回到十二天前。
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上海下着冬雨,不大,但足够把整个城市浸泡出一种湿冷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孩子们已经睡了,阿姨也回了房间。
我坐在书房里,处理一个并购案的收尾文件。作为一名执业八年的律师,深夜加班是我的生活常态。
陈哲出差了,为期三天,去邻市参加一个行业峰会。
这是他告诉我的版本。
我需要核对他下个月的行程,帮他订一张去北京的机票。我习惯性地打开他的笔记本电脑,登录他绑定了公司账户的航旅APP。
他的账号是自动登录的。
页面跳转出来,我正准备输入新的行程,目光却被侧边栏一个不起眼的选项吸引住了——“常用同行人”。
我们的“常用同行人”里,除了彼此和两个孩子,还有双方的父母。
但现在,那个列表的顶端,多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安若仪。
后面还有一个系统自动生成的备注:(小安)。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血液在一瞬间停止了流动。
我点开了那个名字。
页面刷新,一行行飞行记录像呈堂证供一样,清晰地排列在我眼前。
上海到三亚。
上海到成都。
上海到厦门。
最近的一次,就是他现在所谓的“邻市峰会”。系统显示,他和这位“安若仪”女士,两天前,一同搭乘了飞往广州的航班。
入住的酒店,也是同一家。
我一页页地往下翻,时间跨度长达一年半。
那些他口中“一个人太累了”的商务旅行,那些我因为心疼他而独自撑起整个家的夜晚,原来,他从不孤独。
书房的窗户没关严,雨丝混着冷风吹进来,打在我脸上。
我没有哭。
甚至没有感觉到愤怒。
我的身体里,仿佛有一个极其冷静的开关被启动了。它切断了所有不必要的情感输出,只留下了最核心的运算功能:分析、取证、判断。
我拿出手机,对着电脑屏幕,一张一张地拍照。
每一个航班号,每一个酒店订单,每一个日期。
我做得极其仔细,像是在整理一份即将提交给法庭的证据清单。
做完这一切,我关上电脑,身体靠进椅子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带着胸腔里最后一点温热。
婚姻像一个房间,住了十年,我一直以为房间里的灯泡坏了,只是因为老化。我尝试过去修理,去适应昏暗。
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是有人在外面,拉了电闸。
就在这时,婆婆的电话打了进来。
她的声音隔着听筒都带着一股颐指气使的暖意。
“喂,陈哲呢?”
“出差了,妈。”我回答,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哦,那正好,我跟你说个事。下周日我六十大寿,家里人一起吃个饭。你让陈哲那天把两个孩子带回来就行了。”
我静静地听着。
“你工作忙,我知道的,律所里的事走不开,就别跟着折腾了。家里地方小,人多了也坐不下。”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精心打磨过的石子,精准地掷向我。
结婚十年,不孕两年,她曾在饭桌上指着我的鼻子说:“不会下蛋的鸡,占着窝干什么?”
后来我通过试管,生了一对龙凤胎,她的态度才稍有缓和。但那种源自骨子里的轻蔑,从未消失。
她看不起我“抛头露面”的工作,认为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
她更看不起我从不向她低头的“倔强”。
而现在,她用一场最重要的家宴,试图完成一次对我的公开放逐。
“好的,妈,我知道了。”我轻声说。
“嗯,那就这样。”她满意地准备挂电话。
“妈,”我叫住她,“祝您生日快乐。”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随即传来一声冷哼,挂断了。
我放下手机,看着窗外密集的雨帘。
城市的灯光在雨中晕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斑,像一个个无法兑现的温暖许诺。
我拿起手机,没有打给陈哲质问他。
也没有打给闺蜜哭诉。
我打开了那个我刚刚用过的航旅APP,开始搜索。
目的地:马尔代夫。
出发时间:婆婆生日的前一天。
乘机人:我,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儿子,我的女儿。
确认,支付。
一气呵成。
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走到孩子们的房间。
他们睡得很沉,呼吸均匀。我俯下身,亲了亲女儿的额头,又摸了摸儿子的脸颊。
这个家,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
我不会让任何人,用任何方式,把它弄脏。
如果战场已经无法避免,那么,我至少有权选择,在何时,以何种方式,由谁来打响第一枪。
回到当下。
专车平稳地行驶在高架上。
我先把父母和孩子送回我爸妈家。
“微微,你不跟我们上去坐坐?”下车时,我妈问。
“不了,妈。我得回家一趟,还有些工作上的事。”我笑着说,帮他们把行李箱提下来。
“那你也别太累了。”我爸叮嘱道。
我点点头,看着他们走进小区,才让司机开车。
车子重新启动,我终于点开了微信。
陈哲的头像,带着一个鲜红的“99+”标记。
我从最后一条开始往回看。
最新的,是十分钟前发的:“微微,你开机了!看到消息回我!我快急疯了!”
一小时前:“求求你,接电话好不好?你到底在哪儿?”
六小时前:“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回来,我们好好谈谈。”
一天前:“我妈快被我气进医院了,她到处找你,你至少回个电话报个平安。”
两天前:“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五天前:“你为什么不去我妈的生日宴?你还带着孩子走了?林微,你这是什么意思?!”
十天前,也就是我们出发的那天,他的信息还带着惯常的、居高临下的质问:“人呢?打电话不接,你又在闹什么脾气?”
我一条条地看着,像在看一个陌生人的独角戏。
我的心很静,静得像一口深井。
那些曾经能轻易掀起我情绪波澜的词句,如今落下来,连一丝回声都激不起来。
车子停在我们家楼下。
我付了钱,拖着自己的小行李箱,走进电梯。
打开家门,一股混杂着烟味和外卖食物的颓败气息扑面而来。
客厅里一片狼藉。
茶几上堆满了烟头和空的啤酒罐。
陈哲就坐在沙发上,听到开门声,猛地抬起头。
他瘦了,也憔悴了许多。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身上的衬衫皱得像一团咸菜。
看到我,他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混杂着狂喜、愤怒和恐惧的复杂光芒。
他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你去哪儿了?!”他嘶吼着,声音沙哑。
我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我问你话呢!你带着孩子跑去哪儿了?十天!整整十天!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他的力气很大,捏得我手腕生疼。
我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拨开他的手指。
“陈哲,”我说,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你先把手松开。”
他愣住了,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
我径直走到客厅的饮水机旁,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然后把另一杯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坐下,”我说,“我们谈谈。”
我的冷静,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一半的火焰。
他有些无措地看着我,最后还是颓然地坐回了沙发上。
我没有坐,而是站在他对面,形成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姿态。
“你担心什么?”我问。
“我……”他语塞了,“我当然担心你和孩子的安全!”
“是吗?”我淡淡一笑,“我还以为,你更担心你母亲的六十大寿,办得不够体面。”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微微,妈那边的事,是我不对,我没处理好。但是你不能用这种方式……”
“哪种方式?”我打断他,“用你母亲对待我的方式,回敬给她吗?”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我的平板电脑。
我没有设置密码。
我点开相册,把那个名为“证据”的文件夹打开,然后将平板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推了过去。
“还是说,”我一字一句地问,“你担心的,是这些?”
屏幕的光,照亮了他惊恐万分的脸。
他颤抖着手,点开第一张照片。
是航旅APP的截图,他和安若仪的名字,并排出现在“常用同行人”的列表里。
第二张,第三张……
一张张的飞行记录,一次次的酒店预订信息。
他每看一张,脸色就更白一分。
到最后,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平板电脑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声音。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在滴答作响,像是在为我们这段十年的婚姻,进行冷漠的倒计时。
“微微……我……”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你听我解释……”
“好,”我说,“我听着。你解释。”
我拉过一张餐椅,在他对面坐下,双臂环胸,摆出了我在法庭上聆听对方律师陈词时的标准姿态。
“我跟她……只是……只是同事……”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有时候出差,公司安排的,就……就在一起了……”
“在一起了?”我重复着这三个字,语气里不带任何情绪,“‘在一起’是一个很模糊的词,陈哲。在法律上,我们需要更精确的定义。你们是发生了不正当的性关系,还是已经发展到了以夫妻名义共同居住的程度?”
我的问题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试图用谎言和含糊其辞构建的虚假屏障。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跟我说话吗?”他眼中充满了受伤,“我们是夫妻!”
“正因为我们是夫妻,所以我们之间适用《婚姻法》,”我平静地回应,“《婚姻法》规定,夫妻有相互忠诚的义务。陈哲,你违反了最基本的一条。”
“我没有!”他激动地站起来,“我就是一时糊涂!我心里爱的是你,是这个家!”
“爱?”我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你所谓的爱,就是在我辛苦维系家庭、抚养孩子的时候,你带着另一个女人,用我们共同的财产,享受着一次又一次的二人旅行吗?”
“我……”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颓然地跌坐回沙发上。
“那个所谓的‘邻市峰会’,地点在广州,对吗?”我继续追问,“你和安若仪女士,入住了花园酒店的行政大床房,住了两晚。房费,是你用公司的信用卡支付的,回头会并入你的薪酬,从我们的共同财产里支出。”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将他钉在耻辱柱上。
他痛苦地用双手抱住头,身体蜷缩起来。
“别说了……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陈哲,过去十年,我以为我们的问题是沟通不畅,是性格磨合,是生活压力。我反思了自己无数次,是不是我太强势,是不是我工作太忙,是不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
“我甚至为了你母亲那些无理的要求,一次次妥协。因为你说,‘她是我妈,你就当为了我,忍一忍’。”
“我忍了。我以为我的忍耐,能换来家庭的和睦,能换来你的体谅。”
“但现在我明白了。”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
“我们的问题,不是沟通,不是性格,甚至不是你妈。”
“是你的背叛。”
“而我的忍耐,换来的不是体谅,是你的得寸进尺和毫无底线的欺骗。”
说完这些话,我转身走向卧室,不再看他一眼。
我需要洗个澡,换掉这身沾染了旅途风尘和肮脏现实的衣服。
身后,传来他压抑的、崩溃的哭声。
我洗完澡出来,陈哲还维持着那个姿势,坐在沙发上。
只是哭声已经停了。
他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充满了血丝。
“微微,我们谈谈。”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
“我以为我们刚才已经在谈了。”我擦着头发,语气平淡。
“不,不是那样的谈。”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我想知道,你要怎样?”
这是一个聪明的问题。
他知道,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哭闹、指责、情绪崩溃,都毫无意义。
我需要的是解决方案。
“我要怎样?”我重复了一遍,然后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个问题,不该问我。该问你自己,你想要怎样。”
“我……我不想离婚。”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理由。”
“我爱你,我爱孩子,我不能没有这个家。”他说得又快又急,像是怕我下一秒就会宣判死刑。
“爱?”我轻轻摇头,“陈哲,我们之间,现在先别谈这个字。它已经被你滥用得失去了所有价值。我们谈点实际的。”
我走到餐桌旁,坐下。
“你不想离婚,可以。但是,婚姻的基础是信任,你已经亲手把它砸碎了。现在,我们要重建的,不是感情,是规则。”
“规则?”他茫然地看着我。
“对,规则。”我点点头,“你可以把我们的婚姻,想象成一家公司。过去,我们是合伙人,基于信任和共同目标合作。现在,你的行为,构成了严重的违约。导致公司核心资产——也就是信任——清零。”
“作为无过错方,我有权要求清盘,也就是离婚。但考虑到公司还有两个最重要的股东——我们的孩子,我可以选择不清盘。”
“但是,公司的章程必须重写。你的权限,将被限制。而我的权益,必须得到绝对的保障。”
陈哲愣愣地听着,他可能从未想过,婚姻可以被这样拆解。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刀,“第一,我要见她。那个叫安若仪的女孩。”
他脸色一变,立刻摇头:“不行!这件事跟她没关系,是我的错!”
“你错了,”我纠正他,“这不是一场捉奸在床的闹剧,我没兴趣当众羞辱她。我见她,不是为了泄愤,是为了评估风险。”
“评估……风险?”
“对。我要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是被你蒙蔽的受害者,还是一个主动的掠夺者。她对你的诉求是什么,是感情,是金钱,还是一个长期的未来。这些,都直接关系到我们这个‘公司’未来可能面临的潜在风险和损失。”
“我需要当着你的面,和她,我们三个人,把这件事的所有权责,都划分清楚。”
陈哲的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反驳。
“这是我的第一个条件,”我没给他机会,“没有商量的余地。你负责约她,时间,地点,我来定。”
他沉默了。喉结上下滚动,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
“第二,”我继续说,“从明天起,你去找律师,起草一份婚内财产协议。我们家所有的不动产,车辆,以及你名下公司的股权,全部无条件转到我的名下。”
“微微!”他惊愕地抬起头,“你这是要我净身出户?”
“不,”我摇头,“我不是要你净身出户。这些财产,依然是这个家的。但是,所有权,必须在我手里。你,只有使用权和分红权。这叫风险隔离。”
“当一个合伙人信用破产时,收回他的全部授权,是保证公司能够继续运营下去的唯一方法。”
“如果你再次违约,那么,这些财产,将与你再无关系。它们会作为对你违约行为的惩罚,以及对我和孩子未来生活的补偿。”
陈哲的脸色,从煞白变成了死灰。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陌生。
仿佛,他今天才第一次认识我。
“林微,”他喃喃地说,“你……好狠。”
“我不是狠,陈哲。”我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我是不喜欢脏。”
“一段关系,一旦脏了,要么扔掉,要么就用最强效的消毒水,彻底清洗一遍。我现在给你的,就是消毒水。”
“你接受,我们就继续。你不接受,我们就去民政局。”
我给了他两个选择,但其实,他一个都选不了。
他知道我的性格。我说到,就能做到。
他更知道,一旦离婚,以他现在的过错证据,他将失去更多。
良久的沉默之后,他闭上眼睛,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
“好,我答应你。”
见面的地点,我约在一家酒店的行政酒廊。
时间是下午三点,人最少的时候。
我提前到了。
挑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光线明亮,视野开阔,但又足够私密。
我给自己点了一杯柠檬水。
酸涩的、清醒的味道。
陈哲带着安若仪来的时候,我正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那个女孩,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年轻。
大概二十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素面朝天,长发披肩。
她很紧张,双手紧紧地攥着包带,走路的姿势都有些僵硬。
陈哲走在她身边,脸色也很难看,像个即将被押上审判席的犯人。
他们在我的对面坐下。
安若仪低着头,不敢看我。
陈哲则是一脸的局促和尴尬。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打量着那个女孩。
她很干净,是那种未经世事打磨的、带着学生气的干净。
这让我有些意外。
我本以为,能和已婚上司保持一年多不正当关系的,至少会是个心机深沉或者物欲熏心的角色。
沉默在三个人之间蔓延,空气压抑得几乎凝固。
最终,是那个女孩先开了口。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
“林……林律师,对不起。”
她叫我“林律师”,而不是“陈太太”。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称呼。
它界定了我此刻的身份,也暗示了她对这场谈话性质的理解。
“你为什么道歉?”我问,语气平和。
她愣了一下,抬起头,第一次正视我。
她的眼睛很大,也很清澈,此刻却充满了愧疚和慌乱。
“我……我不该……不该和他在一起。”
“你爱他吗?”我问了第二个问题。
这个问题,让陈哲和安若仪都同时变了脸色。
陈哲紧张地看着我,似乎想阻止。
安若仪则是嘴唇发白,攥着包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她看了陈哲一眼,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对我点了点头。
“我爱他。”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他呢?他爱你吗?”我继续问。
安若仪的眼圈红了,她咬着嘴唇,没有回答。
我转向陈哲。
“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陈哲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看看我,又看看身边泫然欲泣的安若仪,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他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看来,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替他说了出来。
我把目光重新投向安若仪。
“安小姐,我今天请你来,不是来审判你的。我只是想了解一些事实。”
“我想知道,陈哲是以什么身份,和你在一起的。”
“他告诉你他已婚有子了吗?”
安若仪点点头:“说了。”
“那他又是怎么向你描述他的婚姻和家庭的?”
女孩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他说……他说他和您没有感情了,早就分房睡了。他说您很强势,在家里像个女王,他感觉很压抑,像活在黑洞里。”
“他说,和我在一起,他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是明亮的。”
我静静地听着。
这些话,像一把把小刀,虽然不致命,但足够扎得人生疼。
原来,在我的丈夫口中,我是这样的形象。
一个强势的、冰冷的女王。
一个把他推入黑洞的罪魁祸首。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柠檬水。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浇熄了心中那一点点燃起的火苗。
“他承诺过你什么吗?比如,离婚,然后娶你。”
安若仪摇了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
“没有。他只说,他需要时间。”
我明白了。
这是一个典型的、毫无新意的出轨故事。
一个在婚姻中感到疲惫和压抑的中年男人,一个涉世未深、渴望被需要和被崇拜的年轻女孩。
他向她输出了情绪价值,她向他回馈了青春和仰慕。
“安小姐,”我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冷了一些,“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同情,不代表我认可你的行为。”
“一个成年人,在知道对方已婚的情况下,依然选择进入这段关系,这就意味着,你必须为自己的选择,承担相应的后果。”
“我今天不是来和你讨论感情的。因为感情这个东西,太虚无,无法量化。”
“我们来谈谈法律。”
我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
“这是陈哲即将要和我签署的婚内财产协议。根据这份协议,他名下所有的财产,都将归我所有。他将以‘零资产’的状态,继续维持我们的婚姻。”
“也就是说,从法律意义上,他现在,以及在可预见的未来,都是一个‘穷光蛋’。”
“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明白,你从他身上,得不到任何物质上的保障。他口中的那些‘安全感’和‘明亮’,是建立在我和孩子的生活基础之上的。现在,这个基础,我要抽走了。”
安若仪怔怔地看着那份文件,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我转向陈哲。
“而你,陈哲。作为这段关系的过错方,你现在有两个选择。”
“第一,立刻、马上,和安小姐断绝一切联系。工作上,我会让法务部处理,把她调离你的部门,或者,公司会给她一笔优厚的补偿金,让她离职。”
“第二,如果你觉得你们是真爱,难舍难F,可以。我成全你们。”
“我立刻就去法院起诉离婚。以你婚内出轨的证据,我会让你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净身出户’。”
“同时,我会向安小姐提起民事诉讼,追回你在过去一年半里,用我们的夫妻共同财产,在她身上产生的所有消费。每一笔转账,每一份礼物,我都会一笔一笔地追回来。”
我的话,像冰雹一样,砸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陈哲的身体抖得像筛糠。
安若仪的脸上,则写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
“现在,你们可以商量一下,”我靠回椅背,端起那杯柠檬水,慢慢地喝着,“或者,你,陈哲,现在就给我一个答案。”
整个酒廊,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安若仪看着陈哲,眼神里充满了最后的期盼和哀求。
而陈哲,他甚至不敢去看那个女孩的眼睛。
他低着头,双手死死地攥着拳,指甲深陷进掌心。
过了漫长的,像一个世纪那么久的一分钟。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我,声音嘶哑,带着屈辱和绝望。
“我选第一条。”
听到这个答案,安若仪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
她看着陈哲,眼神从期盼,到失望,再到彻底的死寂。
她什么都没说。
只是站起身,对我,和对陈哲,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她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这个让她梦碎的地方。
从始至终,她没有哭闹,没有指责。
甚至比陈哲,要体面得多。
安若仪走后,陈哲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倒在椅子上。
“现在,你满意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恨。
“这不是满不满意的问题,陈哲,”我把那份协议,推到他面前,“这是清理和重建。”
“你把我们的婚姻,变成了一场冷冰冰的交易。”
“是你先用背叛,撕毁了我们之间最基本的情感契约,”我冷冷地回应,“我现在,只是在用法律的契约,来为这段关系,加上最后的安全锁。”
“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忠诚不是选择,是底线。”
“你连底线都不要了,还指望我给你什么温度?”
他无言以对。
我把一支笔,放在协议旁边。
“签吧。”
他看着那份协议,像是在看自己的死刑判决书。
他的手,在抖。
但他最终,还是拿起了那支笔。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签完字,他把笔扔在桌上,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
我收起协议,一式两份,放进包里。
“从今天起,我们的婚姻,进入为期一年的观察期。”
“在这一年里,你的手机,必须24小时对我开放。你的所有行程,必须提前向我报备。你每晚,必须九点前回家。”
“你的工资卡,我会收回。每个月,我会给你五千块的零花钱。所有家庭的重大开支,必须由我签字同意。”
“还有,你母亲那边。我会明确告诉她,以后我们家的事,由我做主。她如果有任何意见,请直接来找我,不要再通过你,或者用孩子来要挟我。”
“如果你做不到以上任何一条,或者,再让我发现任何不轨的行为,”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他一眼,“这份协议,会立刻生效。而我们,就法庭见。”
说完,我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走出酒店,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块压了十几天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一点。
我知道,这不代表原谅。
更不代表和解。
这只是一场漫长的、艰难的修复工程的开始。
我掏出手机,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妈,晚上我带孩子们回家吃饭。”
接下来的日子,生活仿佛被按下了某个奇怪的重启键。
陈哲变了。
他真的做到了他所承诺的一切。
他开始准时下班,回家后就一头扎进厨房。
他厨艺不精,常常把菜烧得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但孩子们吃得很开心。
他会陪儿子搭乐高,给女儿讲睡前故事。
他的手机,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随时可以被我查看。
他会主动把第二天的工作安排发到我的微信上,详细到几点和谁开会。
周末,他会提议带全家去公园,或者去郊外。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回到家就躺在沙发上玩手机,对所有家务和孩子都视而不见。
他变得……像一个真正的丈夫和父亲了。
他的母亲,也真的消停了。
我不知道陈哲和她说了什么,但她再也没有打过电话来对我指手画脚。
有一次在家庭聚会上遇见,她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有不甘,有畏惧,但终究,没敢再说什么。
我妈有一次私下里跟我说:“微微,我看陈哲是真的改了。男人嘛,谁不会犯点错,知错能改,就行了。”
我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我妈代表的是上一代女性的婚姻观。
她们的人生哲学是“忍”和“熬”。
把男人的过错,归结为“天性”,把自己的痛苦,内化为“命运”。
但我不一样。
我的人生,信奉的是规则和证据。
我不会忍,更不会熬。
我会把所有的伤害,都量化成可以追责的条款。
我会把所有的风险,都控制在可以计算的范围之内。
陈哲的变化,我看在眼里。
但我心里那块被冻住的冰,并没有那么容易融化。
我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记录着他所有的行为。
他每做对一件事,就像是在一张负分的考卷上,艰难地加上一分。
什么时候能及格,我不知道。
甚至,我不知道,这张考卷,还有没有及格的可能。
有一天晚上,孩子们都睡了。
我还在书房看卷宗。
陈哲端了一碗汤走进来。
是莲子百合汤,我以前最喜欢喝的。
“喝点吧,我炖了很久。”他把汤碗轻轻放在我手边。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灯光下,他的眼角,似乎又多了几条细纹。
“谢谢。”我说。
他没有走,就站在我旁边,有些局促。
“微微,”他犹豫了很久,才开口,“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我放下手中的笔,靠在椅背上。
“哪一个从前?”我问。
他愣住了。
“是那个你在外面彩旗飘飘,我在家里苦苦支撑的从前?”
“还是那个你母亲对我颐指气使,你永远只会说‘忍一忍’的从前?”
他的脸,瞬间变得苍白。
“不……不是……”
“陈哲,”我看着他,语气很平静,“我们回不去了。”
“被砸碎的镜子,就算用再好的胶水粘起来,也还是会有裂痕。”
“我们现在能做的,不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回到过去。而是,看着这些裂痕,重新开始,走向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这个未来,可能会好,也可能会更糟。取决于你,也取决于我。”
他沉默了。
良久,他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他端起那碗已经有些凉了的汤,转身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感觉到,他好像真的老了。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被生活,也被他自己的错误,压弯了脊梁。
我心里,没有快意。
只有一片空茫的疲惫。
日子就在这种平静而又疏离的氛围中,一天天过去。
我们家的锅里,重新有了烟火气。
客厅里,也重新有了孩子们的笑声。
陈哲的努力,像温水,一点点渗透进这个曾经冰冷的家。
他开始在我加班晚归的时候,给我留一盏灯,温一碗汤。
他会在我生理期的时候,默默地把红糖水放在我的床头。
他会记住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哪怕只是不经意间提到的一本书,或是一部电影。
有一次,我看到他一个人在阳台上,摆弄着一盆石榴。
那是我们刚结婚时,我妈送来的,说石榴多子,寓意好。
后来因为疏于照料,那盆石榴早就枯死了。
不知道他从哪里,又找来一株新的,小心翼翼地培土,浇水。
看着他笨拙而认真的样子,我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也许,时间真的是最好的疗药。
也许,人,真的可以改变。
就在我开始这样想的时候。
就在我以为,生活这艘破损的船,终于可以勉强修补好,继续前行的时候。
我的手机,在深夜里,突然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
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点开。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林律师,你好。我是安若仪的哥哥。关于你和我妹妹、以及陈哲之间的事情,我觉得我们有必要谈一谈。他给你的,未必是全部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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