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心碎的江南春卷

江南春卷

小曾

仇英江南春图

春天去了，还会归来。寒冬近了，春天也就近了。这是刍狗，是自然的变换。但是人心不同，信任没了，你还让人怎么把你相信？

南京如是，南博如是，仇英的江南春卷亦如是。

南京城墙根徐湖平院长别墅

南京冬深的时候，江南的春事发了。整个江南的天都被钟山雨雾蒸腾的暮云沉沉地遮住了。

金陵的冬是少风的。湖水如镜般的平明里，一股脑浸满了漫天的乌云。星宿沉不进去，日月印不下影。只有玄武的黑暴旋卷起遮天蔽日的阴沉，湮没了湖水，暗淡了湖岸的灯光，模糊了明城墙剥蚀的墙砖，压迫向城墙根下一栋栋宽大、富有的墅院。秦淮河的桨声依旧哗啦哗啦地响着，随园的诗话依旧在烟雨里轻盈地飘着，但雨花台的血迹早已堙灭，鸡鸣寺的晨钟早已寂静无声，只有南京人的尸骨还在脚印杂踏的石板下困苦地压着，杀人狂魔的灵牌仍在鸡鸣寺香案上香火缭绕地供着……和尚们润得流油的光头映射着长明灯旺烧的火苗，照得恶魔牌位魅影袅袅，鬼祟飘飘。

南京城墙外的玄武湖

江南的春还在，南京的天没了。

南京的春天在仇英江南春卷的画轴里卷缩着，落寞着，幽幽地从佳作变化为假作，楠木方盒的里面写着8800万元，外面的标签却写着6800元整。那起落跌宕的量差，像一记高落的重锤狠狠地砸在虎踞龙盘的地脉上，尘土了埋金藏宝的封陵；像一道狰狞的疤痕，刻在南京博物院的穹顶上，也刻在建康绵长的文脉里，成为永久的疤脸。

鸡鸣寺

鸡鸣寺的鸡可以为了恶魔的灵悄悄地、乖乖地、驯服地停止了打鸣，古刹的晨钟也可以为了鬼魅的灵讨好地、知趣地、温顺地无响无声、无相无生……

灵谷塔一跃飘然的丽影绝不为钟山最美的惊鸿，勒索窒息的生命也绝不仅仅是蒙怨的魂灵，死去的，还有对文化的执念，对文明的敬畏和对文脉的赤诚。

灵谷塔

斯人已矣，魂灵未泯。逝者的量子依然在着，依然在守护着文化几千年春秋的记忆。岂容达官们、蛀虫们，盗贼们、败类们永远逍遥法外、狗苟蝇营？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年过八旬，不能成为逃避法律制裁的免罪令牌；时光荏苒，也不是淡薄记忆的退字灵药。前任院长夫妇被带走的背影，像极了秦淮河里划过的桨影，一下，两下，……

船桨的划拨终究会激起一串长长的涟漪……

秦淮河的冬天

蔡元培、傅斯年、李济……南京博物院，于我心中，不亚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殿堂级的神圣。曾经的神往，曾经的敬仰，曾经的敬畏，曾经的饱览，曾经的流连忘返，曾经的对文博工作者的仰视，此刻，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泡泡轻薄透明的皮层，那些曾被口口相传的坚守与热爱，那些端端儒雅的做派，全在铜臭的黑洞里，在利益的漩涡里，破碎得无踪无影……

信任这东西，本就像瓷器，一旦碎了，再怎么拼凑。瓷器还在，美没了。

南京博物院

江南的春天大抵是不再有了。除了活在两晋的诗文里，唐宋的诗词里，元明的戏文里，江南的雨巷里，就只剩下仇英的春卷里、红楼梦的故事里、金陵的春梦里和不近人间烟火的古人遗风里。那些诗词里的江南，有杏花疏影，有小桥流水……有才子佳人的浅吟低唱，有文人墨客的风骚不羁……但如今的江南，胭脂依旧，却少了几分雅致；繁华依旧，却多了几分浮躁；文气依然，却少了几分纯粹；生活依然，却多了几分算计……

石头城

不南不北，我在秦岭一直低沉成平原的边际上，守着炉火，挨着冬天，看着江南春卷的奇事，写着这篇生涩的随笔，指缝间竟浸漫起冰凉的水汽。炉火噼啪作响，映着窗外灰蒙蒙的霾气，我忽然记忆起南京的明城墙了。它已经历经了数百年风雨的剥蚀和炮火的洗礼。炮火轰塌过它的砖墙，风雨侵蚀过它的躯体，但是，如今和未来，它的墙体都会依然遍体鳞伤的在着，不坍不摧。可人心的城墙，一旦被利欲攻破，便连断壁残垣都坍塌不剩。

民国乌衣巷

印象中，发生在江南的事多是文人墨客、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的美事，鲜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即使是红楼梦里四大家族的败落也是樱口绛唇、遗绡残绢、落花流水、怨艾哀婉，不尽水乡景致的妩媚与江南冬色的凄美。可南博的这场风波，却比红楼的落幕更让人唏嘘。红楼的败落，是家族的宿命，是时代的悲歌；而南博的迷失，是人心的沉沦，是信任的崩塌。

钟山的云还在聚散舒卷着游移，秦淮河的水还在桨声灯影里摇曳，就连随园的诗华书香都还在城廓里袅袅飘散，只是那卷藏在楠木盒里的江南春图，再也晕染不开金陵城曾经的风华与柔软。那8800万与6800元的落差，何止是数字的跌宕，更是文化尊严的跌落。那些本该守护文明的人，却成了伤害文物的枪手；那些本该照亮文脉的提灯人，却在暗夜里偷偷地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