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退了休,方向盘就没离过手。今年是第十五个年头,车轱辘碾过的路,绕着地球能缠两圈半,可真要掰着指头数哪些风景最打眼,反倒含糊了——是桂林的山青得像泼了墨?还是新疆的戈壁滩广得能装下一辈子的心事?
如今闭眼一想,都成了模模糊糊的色块。但您猜怎么着?那些路边摊的油饼香、雨夜里搭过话的陌生人、老伴坐在副驾织毛衣的剪影,反倒跟刻在脑子里似的,一咂摸就有滋味,比刚沏的茉莉花茶还提神。
那年刚退休,我跟老伴合计着“出去浪浪”,街坊四邻都说:“一把年纪了,在家含饴弄孙多舒坦,跑外头遭罪去?”我当时拍着方向盘笑:“您不懂,这方向盘一握,心里头那股子劲儿就回来了!”头回出门没经验,导航导到了山旮旯里,路窄得能错车都费劲,两边的树叶子刮着车帮子“哗啦哗啦”响,跟唱大戏似的。老伴吓得攥着扶手,脸都白了:“老东西,你这是要把咱送沟里去啊!”我嘴上说着“甭怕,您爷们当年开解放牌都没怵过”,手心其实也冒冷汗。
最后总算挪到了一个小村落,村口老王头看见我们,跟见了亲人似的,把我们让进屋里,端上刚烙的玉米饼子,就着腌萝卜条,吃得那叫一个香。夜里躺在土炕上,听着窗外的虫鸣,老伴说:“这辈子没住过这么糙的地方,可怎么就觉得踏实呢?”我没接话,心里明镜似的,踏实的不是炕,是这陌生地界里的一份热乎气。
这十五年,车换了两辆,从最初的二手捷达,到现在的SUV,座椅磨出了包浆,方向盘被我攥得发亮,跟老伙计似的有了感情。每次出发前,我都得给它擦得锃亮,老伴总打趣:“你对车比对我还好!”我就嘿嘿笑:“它驮着咱看遍了大江南北,能亏待吗?”其实我知道,她嘴上埋怨,心里比谁都稀罕这趟趟远行。
前八年,她总坐在副驾,要么织毛衣,要么翻地图,遇到好看的风景就拍巴掌:“老东西,快停车,我要跟这棵树合个影!”后来她膝盖不行了,坐久了就疼,再出门就换成她在后座躺着,我开车慢了许多,遇到颠簸路就小心翼翼地打方向盘,生怕颠着她。
有一回在青海湖边,她望着远处的油菜花田,突然说:“想当年,咱刚结婚那会,你骑自行车带我去郊区踏青,路比这难走多了,我也没觉得累。”我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眼眶有点热——可不是嘛,岁月这东西,能磨坏膝盖,能让头发变白,可那些一起遭的罪、一起乐的事儿,反倒跟陈酒似的,越存越香。
路上见多了人和事,才明白风景再好,不过是过眼云烟,真正扎心的,都是那些“俗里俗气”的瞬间。在云南大理,遇到一对跟我们年纪差不多的老夫妻,大爷推着轮椅,大妈坐在上面,手里捧着一束野花。他们说,大妈得了帕金森,手脚不利索了,可就想来看看洱海。大爷一边给大妈擦汗,一边说:“年轻的时候答应过她,要带她走遍全国,现在走得慢了点,可不能食言。”我们在洱海边一起坐了一下午,没说多少话,就看着湖水波光粼粼,听着风吹过芦苇的声音。临走时,大爷给了我一个地址,说:“以后你们要是去我们那儿,一定来家里坐坐,我给你们做我最拿手的红烧肉。”后来我们真的去了,大爷的红烧肉做得确实地道,肥而不腻,大妈坐在旁边,虽然说不出完整的话,可一直对着我们笑。现在想起那碗红烧肉的香味,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解馋——那是承诺的味道,是陪伴的味道,是日子本该有的味道。
也遇见过糟心事儿。有一回在山西,车坏在了半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手机还没信号。我蹲在路边修了俩小时,汗珠子砸在地上,把土都洇湿了,车还是没动静。老伴在旁边给我递水,说:“别急,慢慢修,实在不行咱就等路过的车帮忙。”
正说着,远处来了一辆拖拉机,开车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看见我们就停了下来。问清楚情况后,他二话没说,从拖拉机上往下卸绳子,说:“叔,婶,我给你们拖到前面的镇子上,那儿有修车铺。”一路上,拖拉机“突突突”地跑,我们的车被拖着,跟在后面颠得厉害,可我心里暖烘烘的。到了镇子上,小伙子不肯要我们的钱,说:“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我硬塞给他两盒烟,他推脱了半天收下了,临走时还说:“叔,修好车慢点开,一路平安!”后来我总跟人说,那辆突突响的拖拉机,比任何豪华轿车都让我难忘——这世上最珍贵的,从来都不是花钱能买着的东西,是那份不图回报的善意,是陌生人之间的一份惦记。
这几年明显觉得体力不如从前了,开车超过三个小时就犯困,腰也直不起来。去年去西藏,爬到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老伴高反严重,头疼得直哭,我也跟着难受,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该停下脚步,在家好好歇歇了?可等老伴缓过来,看着远处的雪山,她说:“老东西,这辈子能来一次西藏,值了!”
我看着她脸上的高原红,突然就明白了,所谓的远行,不是为了看多少风景,是为了在有限的日子里,多留些念想。就像年轻时,总想着挣大钱、当大官,觉得那样才叫成功;老了才发现,成功哪有那么复杂?能陪着爱的人,去想去的地方,能在回忆里捡起点点滴滴的温暖,就是最大的幸福。
前几天整理照片,翻出了十五年前第一次出门时拍的合影。照片里的我头发还没全白,老伴穿着碎花衬衫,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背景是一片普通的麦田。我拿着照片给老伴看,她说:“你瞧你那时候,还挺精神,现在都成老头子了。”我笑着说:“你不也成老太太了吗?”可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麦田早就不在了,换成了高楼大厦;照片也泛黄了,可照片里的笑容,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有人问我,自驾十五年,最遗憾的是什么?我想说,没什么遗憾的。那些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就像墙上的日历,撕下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可那些藏在记忆里的人和事,就像窖藏的老酒,越品越有味道。风景会褪色,就像人会变老,可记忆这东西,永远鲜活,永远滚烫。
现在我还是喜欢握着方向盘,哪怕只是在城郊转一转,看看路边的树、天上的云,听听老伴在旁边絮絮叨叨。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开不动车,也走不动路,但那些一起走过的日子、一起经历的故事,会一直陪着我们,温暖我们往后的每一个晨昏。
这世上最动人的,从来不是绝美的风景,是刻在心底的记忆;最珍贵的,也从来不是永远年轻的容颜,是一起变老的陪伴。愿我们都能在往后的日子里,带着鲜活的记忆,温暖前行——毕竟,风景会谢,记忆不散,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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