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我陪几个朋友，去雷古山游玩。
进山的路，观光车是一直向上盘旋着去的。路窄，路两边有雪，只容一车，清澈见底的湖水，此时也被薄冰覆盖，不见昔日的湛蓝。窗外先是深秋的残黄与赭红，零乱地点缀在墨绿的冷杉林间。愈往上，那点暖色便愈是瑟缩，终于完全遁去了，满眼只剩下一种森然的、不容分说的苍青。
待到停车处，推门下来，一股子凛冽的、带着清甜雪气的风，便劈头盖脸地拥住了我。让人激灵灵打个冷战，却也瞬时将肺腑里那点市井的浊气涤荡得干干净净。
转过一个个山坳，冰柱便悬在那里了，这时，车内被“哇”声打断，一起乘车的几个广西人，被壮观的冰柱震撼到了，我对同行的同事调侃说：真是，两三转，冰柱前，听取“哇”声一片。这样的“哇”声一直持续到官鹅天瀑前，大家站在天瀑冰柱前，“哇”的一声后，声音戛然而止。站在冰瀑前，人是不敢高声语的，仿佛声音大些，便会震碎了这琉璃世界。只有风穿过冰凌缝隙时，发出极细微、极清越的“铮铮”声，恍若天籁。
数十丈的冰崖，莹莹的，幽幽的，泛着蓝宝石一样的光泽，初冬的气温略高，冰柱还没有完全连在一起，顶上仍有细流不甘地流出，不等落下，便在寒气里冻成了千百根垂落的冰凌。长长短短，粗粗细细，像凝固了的琴弦，又像神话里巨神颔下的银须。
阳光这时恰好从树隙里漏下几缕，斜斜地打在冰瀑上。那冰便不是单纯的冷了，竟漾出些温润的、蜜一样的暖黄来，冷与暖，在这里奇异地交融、升华。
从冰瀑的震撼里回过神来，观光车到了索道口 ，坐在观光轿厢里，索道慢慢爬升，阳光折射进来，轿厢的玻璃上，发出一圈圈七彩的光晕，厢内暖暖的，我和朋友畅所欲言，若不是索道的偶尔颠簸，恰似坐在江南的暖阳里。望着远处的山巅，太阳罩在岩石上，发出刺眼的光。
走下索道，脚踏在枯萎的草甸上，脚下是松软的、陈年的针叶铺成的路，踩上去悄无声息。
极目望去，天际处，一列雪山巍巍然横亘着，那是真正的、终年不化的雷古雪山。峰顶积雪在日光下白得耀眼，白得纯粹，像上苍落下的最严肃的箴言。也难怪天南地北热恋中的年轻人来到这里，让雷古山见证他们的铮铮誓言！
没落雪的山崖，山体是铁灰色的，岩石的肌理如斧凿刀削，记录着亿万年的风霜。它们静默着，以最大的存在，诠释着何谓“永恒”。而我们脚下，是冬日凋零却依旧遒劲的杜鹃灌丛，鲜花已经不在，叶片却还在枝头守护，似乎在印证，宋代郑思肖的那句“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这景致，是泼墨山水，又是立体而真实的造化杰作。人立于此，自觉渺如芥子，却又因能窥见这般伟大，而生出一种熨帖的充实。
就在这雪山为屏、苍穹为盖的观景台上，我们的“云端火锅”便开场了。锅是寻常的鸳鸯锅，一边是翻涌着艳亮红油的麻辣汤，另一边则是乳白温润的菌菇清汤。汤沸了，氤氲的白汽便蓬蓬地升腾起来。起初是浓密的一团，随即被山风一拂，立刻改了形状，丝丝缕缕，飘飘忽忽，向着雪山的方向逸去，仿佛急着要去与那峰顶的流云汇合一般。
食材一样样摆出来，竟也带着这山间的灵气：清晨从山下农户家购得的黑山羊里脊，以及宕昌大草原喂养的牛肉，切得菲薄，肌理间渗着珍珠般的油脂。
全国独特的各种食材——武都花椒、康县木耳、定西宽粉、甘南牛肉、南方海鲜……还有冰泉里滋养的青菜，宕昌特有的当归、党参、黄芪……它们安静地躺在盘盏里，等待一场滚烫的洗礼，这些大江南北的各种食材，被雷古山的一锅汤，炖出来独特的味道。
羊肉片最先下锅，在红汤里只那么一涮，蜷缩，变色，便赶紧捞起。蘸一点蒜泥香油碟，送入口中，滚烫的、麻辣的鲜香瞬间炸开。紧随其后的，是羊肉本身那细腻的、带着些许膻气的醇厚。这味道是热烈的、直接的，是人间烟火最坦率的告白。
而那朵在清汤里涮熟的香菇，则是另一番境界了。菌子特有的、混合着木质与阳光的异香，被热汤完全激发出来，口感脆嫩而爽滑。滋味却极为清远、隽永，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回荡在空谷。你仿佛能从中品出林间的雾霭、松针的清气，甚至昨夜星辰落在菌伞上的微光。
我们便这样围炉坐着，下箸，举杯。筷子起落间，是牛肚的爽脆，鸭肠的弹牙，冻豆腐饱吸汤汁后的丰腴爆破，青菜在齿间清甜的汁水迸射……
每一种食材，都在沸汤里走了一遭，脱胎换骨，将自己的百味奉献出来，又在蘸料里调和、升华，最终汇聚于舌尖，成了一场味觉的繁华世相。
这锅里，煮的何止是食材？分明是滚烫的人情，是相逢的暖意，是旅途的疲惫与惊喜，是面对人生的执着与豁达，是面对天地壮阔时，那颗无处安放、终又在此寻得慰藉的心。
索道站房外，山风依旧料峭，吹得人面颊生疼，可胸膛里却被那口锅烘得暖融融的。热气模糊了眼镜片，却模糊不了一起涮火锅的人，也模糊不了不远处雪山的棱角，更模糊不了来时的路。
冰瀑的寒光，雪峰的圣洁，火锅的浓烈，交谈的欢愉……这一切，冰与火，寂静与喧腾，永恒与刹那，竟如此和谐地交融在这方寸的云端之上。
我想，这大抵便是人间百味的真意了。它不在庙堂盛宴，亦不在孤芳自赏，它就在这风雪载途的山巅，在这一炉朴素的沸腾里，更在这黑白分明的大地上。
我们用筷子打捞起的，是自然的馈赠，是旅人的故事，是生命在严寒中对温暖最执着的渴望。那锅红白汤，便是滚滚红尘的微缩。那蒸腾不息的白汽，便是我们平凡而炽热的生活气息，袅袅地，执着地，向着亘古的雪山飘去，诉说着瞬间与永恒的缠绵。
下山时，回首再望，冰瀑依旧沉默，雪山依旧巍峨，而那片我们方才围坐的云端，空空如也，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但我知道，那锅沸汤的百味，那片刻交会的温热，已如一滴融化的雪水，悄无声息地，渗入了这苍茫山系的肌理，也渗入了我们各自生命的味觉记忆里。有一天，当你打开手机，看到这些图片，满满的，都是美好的回忆……
登雷古山，和想一起吃饭的人，赴一场云端火锅之约。在雷古山的音乐吧里，浅吟低唱《听闻远方有你》，细数并肩走过的路、共赴的风景、同沐的清风。让4152米的雪山为证，定格岁月里的温暖过往，镌刻彼此心中的美好记忆。
文丨王秀峰
图丨曹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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