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琪璠/文
我从南朝鲜登机,直飞日本东京。一来看看多年未见的亲朋故友,二来是做一次旧地重游,了却我朝思暮想的一桩心愿。
由于我东京去的突然,来不及通知在日本的亲友,到东京的食宿,暂由我自己安排。
行装甫卸,我便到东京东大医院看望我的义兄臧广恩。他是东北人,在日本高等师范毕业后,又考入东京教育大学,并获得日本文部省颁发的文学博士学位。那时候能获得这个学位的人实在不多。1936年,西安事变前夕,他回到中国,在西北军里搞文艺工作。
臧广恩秉性刚直,在西北军工作几年后,因看不惯军队内部的种种风气,常常大发牢骚,后来又被调到重庆国民党政府机关任个小官。但他秉性难移,依然对国民党内部腐败风气表现出强烈的不满。因此,在重庆他也很难呆下去。
1945年抗战胜利后,他跑到台湾。等到国民党到了台湾后,他就“敬而远之”,又跑到日本在京都产业大学去当教授了。
我和臧相识是二十年代末,那时我家和他家都住在沈阳同一条街上,彼此情趣相投,常来常往,于是结为拜把兄弟。多年来,我们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只是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1976年春节,他不堪忍受我们多年分别的寂寞,独自跑到台北看我。我们在台北闹市区一家名叫“相思”的小餐馆相聚,俩人兴奋地谈了很久!席间,我们又商定去台中的慈善寺小住数日,好好叙一叙别情。此前,我们已二十六年没见面了。
慈善寺座落在台中市郊一片古柏苍松的环围之中。寺中的妙慧法师与我是老相识。他安排我俩住在寺中最后面的两间厢房里。我和臧广恩略把房子布置了一下:房子的正中挂上一幅释迦牟尼坐像,像前摆上一只香炉。于是就开始了仿佛像在另一个世界般的生活。每天早课诵经礼佛,每天入睡前畅叙遥远的往事……
清风里,月光下,我们俩竟不知不觉中过了二个多月。我生平第一次有了“山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的感受。想不到的是,臧广恩回到台北没有多久,即发现得了前列腺炎和骨癌。我这次首先去看他,实际也是等于向他做人生的诀别。
东大医院很清静,我踏着水磨石地向他的病房慢慢走近的时候,思想突然变得十分奇怪。我多么盼望人世间突然出现奇迹,让时光倒退数十年,并永远停留在那里,让我和他永远活在这个世界上。因为我知道,他活在世界上的时间已经不长了。
我站在病房门口,踌躇再三,才鼓足勇气推开房门。我实在不愿意看到昔日的朋友如今憔悴的面容。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我推门走进病房的时候,他正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瘦弱的模样全不见当年的风采。只有那双眼睛在见到我的瞬间,突然闪出光亮。他吃力地握住我的手惊讶地说:“做梦也想不到还能见到你,你能平安出境到日本真不容易呀!”说罢,嘴角掠过一丝微笑,眼睛里却流出了泪水。
我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连声说着安慰他的话。其实我的内心充满了感伤的心绪。如烟的往事止不住一件件涌上心头。
想起当初在沈阳读书时,一次我俩同去逛街,途中看到一个日本人正打一位中国青年。那位中国人被打倒在地上呻吟,凶神恶煞般的日本人还不肯住手,臧广恩路见不平,和我一起挺身而出,平息了这场风波。但我们心中很憋闷,深为中国人的处境而感叹。我们就走到旁边一家小酒馆去借酒浇愁。减广恩越想越气,竟至拍案而起:“总说中国是龙,可龙肉都快给小日本吃光了,还叫什么龙?!”洒馆老板不
等减广恩把心里话说完,就忙跑过来给我俩作揖:“老爷,老爷,行行好,别再说了,惹出麻烦咱们都担当不起呀!”
臧广恩呆呆地坐下了,望着窗外,热泪横流,做中国人好窝囊啊!从那时起,我们就更想做一名军人了,想眼看着中国强大起来。可如今,真是人生若梦,转瞬间白了少年头,少年壮志只落得凄凄惨惨的生离死别。此情此景,我还能说什么呢?
与臧广恩告别后,我又乘车赶往仙台市,去看望一位叫菅野弘的陆士同学。说是同学,可他并未读完学业。究其原因,是因昭和九年(1934年)“五一五”事件后,他被校方勒令退学。
“五一五”事件经过大致如下:1934年,关东军参谋石原大佐撰写的一部著作(书名记不清了)出版了,书中提出对中国要实行满蒙政策(即伪满洲国模式),但同时又反对对中国诉诸武力,主张应以和平手段达到上述目的。即使如此,这个主张对一部分军国主义思想狂热的陆士学生来说,也是不能容忍的。陆士学生以这部书的观点为分界,形成了对中国主和派和主战派两大派别。当然,像菅野弘这样强硬的主和派是少数,可他并不退让,还串连了一部分同学拟于当年5月15日举行示威游行。不想消息泄露,校方就把菅野弘开除了。
菅野弘后来到了伪满,和我一起在长春伪满军官学校当连长。我们彼此间一直保持着朋友的情谊。菅野弘在1945年被苏军俘获,并被押往苏联。五十年代初,获释回到日本。细细算起来,我和他已分别三十年,我去仙台看望他时,他高兴得一下子把我抱起来。人世沧桑,满头华发的时候,只有见到青年时代的朋友,才能唤出残留在我们内心深处的青年时代的感情。菅野弘对我谈到在苏联五年的生活感受时说:“不花钱到国外旅游多好啊!”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其实他要说的是:“这些年,我最痛苦的是总也不能从对战争的反省中解脱出来。如果我能活一万次,我就要说一万次反对战争!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我在日本的“陆士”同学,大都表现了一种反战与怀旧交错的心情。因此,在重逢时,都是依依不舍,大有“相见时难别亦难”之慨。菅野弘待我的诚挚之情,实在使我感动。他每天从早到晚一直陪伴我。每顿饭专为我做了许多中国菜。临别那天早晨,菅野弘送我去车站。等车的时候,想不到又有两位“陆士”同学池田俊彦和沟口清直也从老远赶来看我。他们说,我们在仙台能见着真不容易呀!问我能否再住两天,我因考虑到在日本时间不多,还要去看望多人,只得婉言谢绝了他们的盛情。他们两个流露出怅然的情绪。由菅野弘提议,我们四位昔日同窗到车站附近的一个哪啡厅去喝咖啡,想不到惜别前想说的话多,说出的话少,气氛却一直沉闷得很。直到惜别,我们四人在车站紧紧拥抱在一起的瞬间,我们都是“相对无言,只有泪千行。”是啊,我这次到日本见到的所有老同学心里都明白,我们彼此是在做着今生的告别。
我从仙台到东京,还急于想看看位于东京附近的九段下市个谷,以前的陆军士官学校旧址就在那里。一位名叫伊藤常男的“陆士”同学自愿陪同我前往,他是和我同联队,在陆士同中队的同学。
陆军士官学校房舍如旧。黄色的校本部大楼已改为自卫队本部。我们说明了情况,没受到任何阻拦就走进了院子。
教室、寝室、运动场、剑道场,沿着青年时代熟悉的路径,我们并肩边走边谈,无限的怀念,无限的感伤,一齐涌上心头。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会来到这里,想不到命运之舟让我几经倾覆之险,又回到令我出驶的港湾,物是人非,只是容颜老矣。
我的到来,又引起了在东京的老同学的关注。他们相约,无论如何要为我举行一个欢迎会。因我们都是陆军士官学校第四十七期毕业生,故欢迎会定为“第四十七期同学欢迎会”。会场设在东京市个谷偕行社。欢迎会是在晚上六点举行。除过世的同学外,几乎在东京的所有同学都来了。想当初少年壮志,同期的一百八十名毕业生,到而今在社会风云的卷袭之下,只有我们数十人还留在世上。
欢迎会气氛相当热烈。与会的三十几人,围坐在一个长方桌的四周,我的第一感受是,坐在我面前的老同学恍如隔世之人,想亲近却又觉得那么陌生和遥远。但这种感觉很快在欢迎的气氛中消融,我们很快彼此找到了几乎永不复回的青年时代的影像。
从交谈中我知道,这些同学战后经商的、教书的、在政府里任职的全都有,唯独在军中任职的不多。大家回忆往事,只谈求学时代,对那场战争,特别是侵华战争给我们两国人造成的悲剧,谁也不愿涉及。但我心里明白,正因为如此,这场战争才最难忘。祈求和平,已成为我们这些亲身经历过这场战争的人最大心愿。选自《我从台湾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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