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湖
朱丹枫
抵达木里香格里拉湖畔时,迎接我们的并非想象中高原常见的澄澈阳光,而是一场几乎要将天地掀翻的狂风。那风,带着海拔四千米之上独有的、未经任何文明驯化的原始力量,从远古的冰川雪岭间孕育,穿越深峡幽谷,毫无缓冲地、结结实实地扑打在我们身上。它不似城市楼宇间那些温吞乏力的气流,而是有着自己的意志和呼吸,呼啸着,似要将一切不属于这片土地的软弱印记彻底剥离。浓重的云层如万千铁骑,在天际线上奔腾卷涌,气势汹汹地压境而来。倏忽间,豆大的、冰冷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落,在冲锋衣上绽开一朵朵水花,还未等人从这骤雨中定下神,乳白色的浓雾又不知从何处悄无声息地漫涌而起,如一张巨大而柔软的纱幔,将群山、湖岸,乃至我们自身,温柔而又不容分说地吞没。在这里,气象的更迭是无需预告的独角戏,它恣意、坦荡,以一种近乎野蛮的磅礴气势上演,而我们这些偶然闯入的旅人,唯有紧裹衣衫,成为台下屏息的观众,内心被一种交织着极致敬畏、惊叹与自身渺小感的真实战栗所充满。
然后,就在这片混沌与磅礴之中,它出现了——香格里拉湖。
它静卧于雄浑山脉的深深怀抱之中,仿佛一个沉睡的巨人,任周遭风起云涌,我自岿然不动,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沉静。遥遥望去,它宛若一枚被天神不经意间遗落、继而精心镶嵌在嶙峋山体之间的巨大翡翠,光泽温润,不染尘埃。然而,当你克服着微微的眩晕感(或许是因海拔,抑或因美而生的窒息),一步步趋近湖畔时,才会发觉任何比喻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它的色彩,绝非简单的“碧绿”或“湛蓝”可以概括。那是一种活着的、呼吸着的色彩。天光云影是它最卓越的画师:浓云蔽日时,湖水呈现出一种近乎墨色的、深邃的靛蓝,如倾泻的墨汁在宣纸上无尽晕染;而当一缕阳光偶然刺破云层,湖面便会瞬间被点亮,泛起明澈如初春嫩叶般的翠绿光泽;有时,在风的间隙,水面又会凝结成一片清冷的银灰色,恍若月华在此凝冻;更奇妙的是,在某些特定角度,水底深处的矿物质或摇曳的水草,会折射出一抹暖洋洋的琥珀色调,如同夕阳的碎金沉入湖底,做着不愿醒来的暖梦。这些色彩并非呆板地分区排列,而是在水中热烈地交织、温柔地渗透、不息地流动,构成一幅浩瀚的、随着你每一次眨眼都在变幻的画卷。这画卷,仿佛是神明以天地为画布,用最奔放的笔触和最灵性的构思挥洒而成,凡俗的审美在此显得捉襟见肘。
湖面从不岑寂。那永不止息的风,在这里化作了最温柔却也最执着的雕刻家,在水面上推起一层层细密而连绵的波纹。阳光偶现,便在无数波峰上洒下万千跳跃闪烁的金斑,旋即又被流云掩去,如同无数个方生即灭、却又后继不绝的微小生命故事,在这片水域上演着永无终章的轮回。
当地的老人,依旧习惯用那个古老的名字呼唤它——“寸冬海子”。“寸冬”二字,从他们布满岁月沟壑的唇齿间吐出,带着牧草与泥土混合的原始气息,朴拙、真切,像一道传承了千百年的咒语,维系着人与土地之间最本真、最血脉相连的契约。直到2015年,它被赋予了一个充满异域想象与文学诗意的名字:“香格里拉湖”。一场命名,犹如架设起一座通往外部世界遥远遐想的长桥。名字可以更改,声名可以远扬,但这片土地的核心却未曾移动半分,它的灵魂依然沉浸在那份亘古的寂静里。湖畔,那些散落的牦牛,如同大地上移动的黑曜石,依旧垂着硕大的头颅,步履从容,专注地咀嚼着时光。它们魁伟的身躯和宁静得如同哲人般的目光,仿佛自开天辟地以来便是如此模样。环湖的金黄秋草,在风中漾起一轮轮柔和的涟漪,一岁一枯荣,沉默地循守着大地最古老、最不可撼动的律法。这些生灵与草木,从不关切人间的命名之戏与符号之变,它们只是默然存在,在枯荣的轮回中,成为天地间最恒久、最忠实的见证者。静静地立于它们之间,现代生活中那些精确到分秒的时间概念会逐渐模糊、消散,恍惚之中,百年如一瞬,而每一个瞬间,又仿佛蕴含着永恒。
当你沉下心来,将目光从一片耀眼的绿茵投向那变幻莫测的湖光深处时,一种深邃的时空纵深感会蓦然将你笼罩。恍惚间,仿佛能看到近百年前,那个美籍探险家约瑟夫·洛克,正牵着疲惫的骡马,蹒跚跋涉于此处的山峦之间。他的相机镜头和探险笔记,首次将这片世外之美的影像与描述带到了西方世界,刊载于《国家地理》杂志。那些模糊的黑白影像与充满惊叹的文字,漂洋过海,最终如同种子般,落入了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的心田,孕育出《消失的地平线》中那个令全世界心驰神往的“香格里拉”秘境。此刻,湖畔的风愈加剧烈,它不仅翻动着五彩经幡、扬起我们的衣角,更仿佛卷携着历史的尘埃与迷梦:洛克探险队艰辛而兴奋的足音、小说中缥缈的雪山秘境与蓝月谷幻象,以及世居于此的藏族人民世代吟诵的低沉经文与古老祷词……所有这些无形的碎片,仿佛都被这股高原之风裹挟着,扑面而来,穿透我们的身体与灵魂,又奔向邈远不可知的他方。我们所站立的地方,已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坐标,更是一个历史、传说、梦想与现实交织的、充满张力的十字路口。
视线越过波光粼粼的湖面,投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脊线,康坞大寺的金顶在变幻不定的天光中时隐时现,如同神祇偶尔睁开的眼眸。风中,夹杂着寺庙檐角下风铃被吹动的清脆声响,那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仿佛能荡涤尘虑;与之相和的,是隐约可辨的、低沉而恒定的诵经声。那声响古老至极,似乎从未被外界的任何变迁所打扰,一如既往地抚慰着这片土地的灵魂。那座寺庙,犹如一枚定海神针,为眼前流转变幻的光色、天气乃至时间本身,注入了一种令人心安的永恒感。它无声地昭示着每一位来访者:名称可以更改,游人可以如潮,故事可以常新,但山河如故,信仰不移,这种沉默的守望永不褪色。
我们就这般久久伫立湖畔,立于这天地之间的狂风之中,仿佛站在一个奇妙的时空交叉点上。左岸是沉淀了探险与传说的历史,右岸是感受着风雨与心跳的鲜活当下;足下是名为“寸冬海子”的、承载着古老记忆的土地,眼前是被称作“香格里拉湖”的、寄托着当代想象的传奇;耳中交织着自然最原始的风声、雨声、牛铃叮当,与人类赋予它的无穷想象、故事和期待。这种时空与意象的复杂交错,并未带来丝毫惶惑,反而令人心生一种豁然开朗的清明。
猝不及防间,急雨再度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击打在广阔的湖面上,漾起无数大小不一的同心圆涟漪。千万个涟漪相互碰撞、叠加、破碎,将水中倒映的云天山影搅动成一幅幅朦胧而抽象的现代画作。还未等我们从这自然的即兴创作中回过神来,那乳白色的浓雾又一次席卷而来,温柔而又霸道地吞没了整个湖面、远处的山峦,乃至我们自身。天地在霎时间收缩,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混沌,只剩下眼前的一片朦胧与耳畔纯粹的风声雨响。
就在这光与影、隐与现的瞬息万变之中,我试图用眼睛去思索,用心去感受。香格里拉湖真正撼动人心之美,绝不仅仅在于它那“色彩斑斓”的表象,不在于四季流转的画卷,甚至也不在于湖畔生机盎然的生灵。这些固然绚丽,令人惊叹,却终究是它呈现于外的仪容。它更深层、更内核的美,源于一种巨大的、充满魅力的张力:源于其瞬息万变的外表与那亘古沉默的内核之间的抗衡;源于它所获得的盛大文学声名与它始终持守的原始寂静之间的鲜明对照;源于它所见证的深厚历史尘埃与它正经历着的鲜活当下之间的交响共鸣。它始终深邃,如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吸引着你探询,却从不轻易示人以全貌;它始终无言,却仿佛在诉说着世间最丰饶、最复杂的语言;它始终笼罩着一层神秘朦胧的纱幔,从未被任何外来者的目光彻底洞穿。这,或许才最贴近“香格里拉”这一概念的真意——它并非一个确凿无疑的地理坐标,而是一场永恒的、向内也向外的精神追寻,一处介于坚硬现实与缥缈理想之间的、充满诗意的朦胧地带。
名虽新起,山湖如古;人虽远来,风物自在。
我们来了,惊叹过,被洗礼过,最终仍将离去。而风,依旧会在此呼啸;湖,依旧会随光幻变;牦牛,依旧会悠闲踱步;寺庙的风铃,依旧会清响于山谷。它不因我们的到来而增添什么,也不因我们的离去而减损半分。这份超然于人来人往的自在与恒久,这种深植于大地内部的沉静力量,或许,才是这片湖山最终馈赠予我们、最令人心折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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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办公室
文/图:朱丹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艺术研究。全国“新华领军人物”,第二届全国经济普查工作“国家级先进个人”,四川省全民国防教育“十佳杰出人物”。曾下乡务农、进厂做工、戍边参战,后在文物部门、党政机关、文化企业工作多年。创作出版、主持编纂的多部作品曾获省部级以上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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