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红书@些许潦草
李文强/文
阳关本身就属于敦煌。
我之所以这样来写,就是为了描述我的一种生命状态,一段漫长的人生历程,一种精神的依托和诗意的感受罢了。
第一次和阳关相遇,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那天,就站在半截烽燧跟前,都来不及抚摸,都来不及看看周围的景色,在极度的激动和惊喜中,竟然让晚风吹乱了思绪。我记不得当时想到了什么,我只是感觉一种边塞和历史的情怀被激发苏醒,我只是感觉,我的灵魂被一种苍凉和遥远锁定,那一天,阳关就活在了我的心头。
我本是一凡夫俗子,在高原僻静的村落里长大。但是在冥冥之中,似乎就有了某种渴望,某种神祇般的召唤,我就背离了山村,背离了亲人,和妻子儿女一道一路向西,就来到了敦煌,就来到了阳关的身旁,从此,阳关就成了我生命中最美的意象,让我的日子有了图腾般神圣的皈依。
我一次又一次地去过阳关,去看山巅的烽燧,看远在天外的祁连,看被风沙凌乱了千年的古董滩,看阳关古道上残留的辙印,看周围的村庄,看村庄边的渥洼池,看阿尔金山升起的朝霞,看阳关滑落的夕阳。

摄影:王斌银
还有高悬在夜空静谧金黄的月亮,还有从脸颊轻轻拂过的漠风,漠风中特有的沙粒的质感和力度。有多少次,我就想过自己是关城的一位戍卒,手执长矛,站在垛口,注意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或者遥相呼应的烽火台。在我并不坚厚的铠甲下面,我不轻易羡慕都尉们的威严或者帐中的歌舞,我只是听从命令,关注敌情。看着关前的红柳枯了又绿,绿了又黄,黄了又枯,直至有一天,一场大雪覆盖了村庄和原野,我就和其他兄弟一道,架起炉火,煨热土豆或者些许的牛羊肉,然后就在一丝酒香中进入梦乡。
那时已经忘记了高原上的村庄;
忘记了数不清多长的归途;
忘记了还在依门而望的爹娘。只有新婚时新娘的那方盖头,在梦中变成了一个真切的身影,让我的遥远而平凡的戍守,多了另一份牵挂。
有时就想,我就是一个牧人,让羊群就在那村庄的周围啃噬青草,而我就坐在高高的烽火台上,看着西天的流云,听着不远处沙粒击打在皮袄上的声音,打开一壶烈酒,醉卧在残垣跟前,那时就不管汉武拓边了,就不管凿空的张骞了,我听不见关门打开又紧闭,我听不见离歌伤感又遥远,所有的功业与我无关,所有的驻守和争夺都不再成为我的故事,我只是看着我的羊群,看着图画般宁静的村庄,看着村庄周围交错的葡萄架,我唯一的享受就是村庄升起的炊烟和清晰而温和的犬吠,以及在村口来来往往的驼影。

那一天,我的日子,
与王维无关,
与李白无关,
与高适岑参们无关。
我只是知道,在暮色苍茫中,提着我的酒壶,赶着我的羊群,看着院子里早已亮起的油灯,那一眼热炕,就是生命中的阳关。
我不想成为过客。
过客在阳关留不下任何足迹。
尽管还有厚厚的斑驳的城墙,还有可以驱动的战车,还有可以助攻的云梯,有锈迹掩不住风华的箭镞,甚至用汉隶书写的通关文牒,甚至落满了诗句的刻石。我知道,这每一个意象,都与逝去的岁月有关,都与每一个鲜活的生命有关,都与许多帝王的谋略和胸襟有关,这些意象的主人,只是在向你复原某些历史的细节,只是在尽某种传承的责任。在这样一个浅薄而浮华的年代,我知道,这已经是一种智慧和责任。但是我知道,阳关的魂魄还在另一个高地,审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们既没有感动自己,也没有激活历史,我们常常在一种虚假的呻吟中,获得了某种不真实的享受和刺激。

其实,阳关就是高地,
是王朝的支撑点,
是英雄的道场,
是萎靡精神的触点。
不管有没有东来西往,有没有红发碧眼,有没有茶叶丝绸,有没有驿道客栈,也不管今天的风沙是收敛还是肆掠。
阳关是一个民族充满了阳刚之气的集体记忆,这种记忆让我们苟且着的灵魂,充满了胡杨般生死不灭的精神。
我一次又一次地感受过阳关的风沙,不知始于何处,又刮向哪里,我只是惊叹于西天滚滚而来的遮天蔽日般的黑幕和千军万马般的声响,你来不及转身,就被裹挟而前,你看不到方向,找不到任何可以容身的物体,只有沙粒,隐藏在风中,瞬间让你的面目变成赤红。在风沙里没有柔情,没有三叠,也没有楼兰少女,你唯一拥有的就是渴望,渴望着风沙过后,你还是个活物,你还能活着给别人讲述你的故事。

摄影:罗铭
我也不止一次在烽燧边,静待过日出或日落。清晨或许还有几丝清冷,天空会有停留的几朵云彩,让时空显得非常静。
这是阳关的日出。
清澈。金黄。
低悬。迟缓。
半边天都是太阳,
整个祁连山上都是太阳。
太阳就在牧羊人的头顶,
就在村舍的上空。
牧鞭可及;
伸手可及;
飞鸟可及。
接着就是升空,
接着就是燃烧,
接着就是铺开。
那时你才觉得,这世界就是由太阳和阳关组合的,你伫立在天地之间,竟然会伟大到无话可说。

摄影:王斌银
而夕阳则是经过了漫长的铺垫才出现的。太阳就在阳关西面焦褐色的戈壁滩上,然后就悬在残缺不全的城楼上,金光便四散开来,强烈但不刺眼,隆重却神情内敛,然后当西边出现一抹淡蓝的亮色时,你知道阳关的黑夜就要来临了,四周便马上隐入一片寂静和空旷。这时你才知道山脚下那低矮的土房里那一盏灯光有多么温馨和亲切,它让你知道,你距离世俗的温暖和等待很近。
其实,在阳关还有更适合你的一种体验。
夏日。
三五之夜。
渥洼池边。
你就坐在坝基上,四周就是高大而又苍老的柳树,就有晚风从湖面徐徐而来,就有青蛙从草丛中呼应而来。而天幕就在繁星灿烂中,变得更加深邃起来,你就能看见池边的苇草在水里朦胧的倒影。
月亮就这样柔和而富有节奏地跃出水面,就高悬在你的头顶,就浮现在茂密的树梢。

摄影:王斌银
其实,就在汉朝以前,大唐以前,闭关以前,或者就是今夜,依旧是这轮明月,曾经让多少戍卒,泪眼依稀在乡愁之中,让多少东来西往的商贾,在客栈的胡床上,盘算着接下来的行程,让多少功名未就的读书人,把功名换作了如霜的鬓发。
还是这轮明月,
见证了帝国的梦想,
见证了英雄的厮杀,
见证了戍卒的固守,
见证了商贾的艰辛。
在每一缕月光之中,渗透着帝王与百姓的呼吸,每一缕月光之中,飞翔着豪情万丈的诗句,在每一缕月光之中,凝聚着无数后人的追怀与梦想。

摄影:王斌银
在不经意间,月亮已经徘徊在了西山那截孤独矗立的烽燧的上空,整个世界便显得无比的空旷和宁静,这时你才会知道,被风沙刮走和埋葬的岁月都会在月光下一一复活。阳关的每一粒沙,阳关的每一滴水,阳关的每一座坟堆,都与长安有关,都与江山社稷有关,都与中原或者江南的每一个家庭有关,都成了我们每一点记忆的背景,就那么生动地流淌在了民族的血液之中。
再没有比阳关更圆的月亮了,再没有比残烽剩燧更残缺而又更完美的意象了。
这样的夜晚,注定了从此你不再平庸,你会用你的生命,守望这份精神的关口。
本文摘自《诗与远方 如梦敦煌——全国敦煌诗文征选活动优秀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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