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兰州,叶子已经落尽了。
站在阳台上望去,整个城市像一幅褪了色的老照片——灰的天,黄的土,枯的枝,还有远方那些光秃秃的山,沉默地围拢着这座黄河穿城而过的城市。风从西北方向吹来,干燥、冷冽,带着黄土高原特有的气息。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冬天,习惯了在干冷中裹紧大衣,习惯了看万物凋零后那种赤裸的真实。
小红打电话来:“去南充吧,五个小时动车,从枯黄到碧绿。”
就这么定了。
清晨六点的兰州站,天还没完全亮。候车室里人不多,大家都裹着厚厚的冬装,呵出的白气在空气中短暂停留,然后消散。五个多小时,一千多百公里,从西北到西南,从干枯到湿润。
过了通渭,过了陇南,列车继续向南。
变化的迹象是从车窗外的颜色开始的。
先是零星的点——田间有那么一小片、一小片的绿,在枯黄的大地上显得格外扎眼。是冬小麦吧?
然后是树。北方的树大多落尽了叶子,枝干虬曲地向天空伸展,但偶尔,会有一两棵不同的——比如那些柿子树。
我第一次看见它们时,几乎要惊呼出声。就在一片土黄的背景上,突然出现一棵树,叶子落得干干净净,却挂满了果实——红得那样纯粹,那样热烈,像无数个小太阳,又像无数盏小灯笼。
“真美。”小红轻声说。
列车开始频繁地进出隧道。光明,黑暗;黑暗,光明。每一次从隧道里冲出来,窗外的世界都像是被重新创造了一次。光线、色彩、山形,都在变化,都在流动。
然后,我看见了绿色。
不是零星的点,不是小片的绿,而是——满眼的,铺天盖地的,汹涌澎湃的绿色。
“到了。”小红说。
南充北出站口的出租车司机操着川音问我们去哪儿。
“北湖公园。”
“北湖啊,”司机很健谈,“那是我们南充的老公园了,五十年代建的,扩了好几次。不过本地人更喜欢去嘉陵江边。”
“我们就想去看看绿色。”我说。
司机笑了:“那你们可来对地方了,我们南充啊,四季常青。”
首先迎接我的,是水——一片碧绿的,平静的,像翡翠一样的湖水。我有多久没看见这样绿的水了?在兰州,黄河的水永远是浑黄的,带着上游的泥土,奔流不息。而这里的水,却是静的,绿的,澄澈的,倒映着天光云影,倒映着岸边的树木楼宇。
湖上有白鹭。它们时而掠过水面,时而在浅滩踱步,翅膀展开时,像一朵朵白色的花在空中绽放。湖边的荷花已经过了盛开的季节,但还有零星的几朵,或粉或白,在碧绿的荷叶间亭亭玉立。
更让人欢喜的,是树——到处都是树,各种各样的树,全都绿着。不是北方夏天那种生机勃勃的绿,而是南方冬天特有的、深沉的、厚重的绿。它们静静地站在湖边,站在路旁,站在小山坡上,用它们的绿,拥抱着每一个到来的人。
我们走得很慢。小红拿着手机不停地拍:拍湖,拍鸟,拍树,拍那些在湖边散步的老人、嬉戏的孩子。我也拍,但更多的时候,我只是看——看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的光斑,看风吹过湖面泛起的涟漪,看自己的影子倒映在水中,轻轻摇晃。
“像做梦一样。”小红说,“几个小时前,我们还在一片枯黄里,现在,却在这里。”
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是我们用一张车票、五个小时,为自己换来的一个小小的、绿色的梦境。
“真是说走就走啊。”小红感慨,“早上还在兰州吃牛肉面,中午就已经在这里晒太阳了。”
我想起那碗牛肉面——红油,白萝卜,翠绿的香菜和蒜苗,还有大片的牛肉。那是兰州的味道,而此刻,我在千里之外,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坐在一个湖边的小亭子里,感受着完全不同的阳光、空气、温度。
“中午吃火锅吧。”我说。
大家都笑了。在四川,怎么能不吃火锅呢。
百香果——我们同行的另一个朋友——说:“只要离开自己生活的城市,我就觉得脸上的笑容都多了。”
也许是因为,在陌生的地方,我们可以暂时忘记自己是老师,是母亲,是女儿,是那些需要承担各种责任的社会角色。在这里,我们只是自己,只是一个来看风景的、简单的、自由的人。
“以后要经常出来走走。”我说。
百香果摇摇头:“说起来容易。时间看似是自己的,可真的想走的时候,总有这样那样的事牵绊着。”
小红却说:“再忙,也要偶尔奖励自己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
她是对的。这趟旅行花了多少钱?车票,住宿,吃饭,加起来不过几百块。但它带给我的,却远远不止这些——它给了我一片绿色,给了我半日悠闲,给了我一个重新审视自己生活的距离。
我们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了很久。
就像司机说的,这个公园的游人不多。偶尔有老人慢悠悠地走过,有年轻的情侣牵着手散步,有母亲推着婴儿车,车里的小孩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绿色的世界。但没有人喧哗,没有人奔跑,大家都保持着一种默契的安静,好像生怕打破了这湖水的宁静,这树林的幽深。
阳光渐渐西斜,湖水的颜色也在变化——从正午的翠绿,变成下午的碧绿,又渐渐染上淡淡的金色。白鹭飞回栖息的地方,荷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我们该走了。还要去找住的地方,还要去吃那顿心心念念的火锅。
起身的时候,我回头又看了一眼这片湖。它还是那么绿,那么静,那么美。我知道,明天我就要回到兰州,回到那片枯黄里,回到那些试卷和分数里。但我也知道,这片绿色,这半日的宁静,已经留在我的心里了。
就像那棵挂满红灯笼的柿子树,在枯黄的大地上燃烧着。
就像这些南方的树,在冬天依然坚持着它们的绿。
就像我们,在疲惫的生活里,依然可以选择,用五个小时,为自己换一个绿色的、柔软的、可以呼吸的周末。
列车回程时,夜色已深。窗外一片漆黑,但我闭上眼睛,还能看见那片湖,那片绿。
我知道,这个冬天,我不再只有枯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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